那漢子有些動搖,“你家殿下能給我什么?”
“那要看你,能為我們殿下做些什么了?!?p> ·
不到片刻,這幾人已經(jīng)從劍拔弩張,到對坐而談了。
段拂易暗暗吃驚,焦神算果然名副其實(shí)。
秉燭談了一夜,得知那漢子名方實(shí),是塞外人,幼時戰(zhàn)亂跟著爹娘逃來了關(guān)內(nèi),后來北方大旱,又跟著饑民往南方討口飯吃。
爹娘都死在了路上,他運(yùn)氣好,被幾個大哥帶著在安陽城外落草為寇,總算是能活下去了。
“其實(shí)我并不是要傷你性命,雇我的人說,只要將你絆住七日就可?!?p> “他每次都是寫信讓我辦事,然后讓人將傭金放在山腳下,他的身份我也不清楚,我們都叫他相爺。”
“相爺?”段拂易有些疑惑。
當(dāng)今朝堂上可以被稱為相爺?shù)?,只有沈思明大人的老師,?dāng)朝宰輔張弼張相公。但那是位鐵面相公,居心中正,斷然不可能與明州有勾連。
民間不少高中的士人也可被戲稱大相公,不過那范圍就太廣了些。
“殿下以為他說的相爺是誰?”
趕往明州的馬車上,焦計生問道。
昨夜偷偷調(diào)了府州的官兵,已經(jīng)是將方實(shí)等人安置妥當(dāng)??稚児?,天微亮他們便驅(qū)車?yán)^續(xù)前行。
“不會是張相公?!?p> “自然,”焦計生沉思片刻,“但這個相爺,既想拖我等的時間,又不傷殿下性命,恐怕是與殿下相關(guān)的人吶。”
宋祁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一個人,眸子更暗了些:“焦長史,慎言。”
不會是他,明州貪腐無非是為了錢,他不是貪財之人。
焦計生看他神色,只好拱手道:“下官失言了,請殿下責(zé)罰?!?p> 宋祁拂手:“罷了?!?p> ·
原本是十日的路程,緊趕著不過七日就到了明州淮安城。
城外道旁的田地還積滿了泥水,洪水已經(jīng)退下去很多,露出被沖垮的民房,外城墻還是濕漉漉的。
河邊許多官兵在走動,一旁放著推車,似乎在撿些什么東西。
焦計生授意,讓隨行的兩個侍衛(wèi)扮成附近的村民去打探情況。
當(dāng)?shù)氐墓賳T在外跪迎,領(lǐng)頭的圓領(lǐng)紅袍官員是當(dāng)?shù)氐拇淌穮侵袕淖笥曳謩e是長史茍彬和季讓仁通判。
前頭一個馬車先下來的是焦長史,其次才是肅王殿下。
后面跟著浩浩蕩蕩的士兵,是安陽城過后在附近大營里調(diào)派來護(hù)衛(wèi)尊駕的。
吳中彧往后面一個馬車看了看,焦計生急忙拱手道:“吳刺史,后面是殿下的府中女眷,還請大人送她們?nèi)グ才诺木铀??!?p> “下官已經(jīng)讓人收拾好了府邸,是此刻就送夫人們過去嗎?”說話的是茍長史。
他與焦計生隨都是長史之位,卻有很大不同,焦計生是一府之官,權(quán)力只在王府之內(nèi)。他是一洲長史,許多時候甚至可代行刺史之事。
權(quán)限大了,尊貴卻不一定。州官和京官在諸多事宜上,差得不是一丁半點(diǎn)。
焦計生看了一眼宋祁,回頭道:“夫人一路勞累,就先回去休息?!?p> 宅子在東街,原是恭王府,那位親王沒有妻妾,沒有子嗣,去世后府邸便收歸朝廷所有,已經(jīng)空了快六十個年頭。
五進(jìn)五出的院落很氣派,茍彬提前拍人打整過,也添了下人。
“主子,這么好的宅子怎么沒人住???”冬卉面露疑色。
段拂易笑了笑:“傻丫頭,天子重禮,這府里的許多陳設(shè)都是逾制而建,為的原是招待先圣祖皇帝陛下,自然非親王國公不可擅住。”
“這里沒有親王國公嗎?”
“都在京里呢,即便不在京里,天高路遠(yuǎn),也不在明州了。”
冬卉思忖了片刻:“那這個恭王肯定很受圣祖皇帝寵愛?!?p> “這是何故?”段拂易回過頭問。
“主子,你瞧他獨(dú)自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圣祖還是幾次親臨來看他,若非是父親掛念兒子,還能是什么呢?”
“嗯?!倍畏饕c(diǎn)點(diǎn)頭,認(rèn)可了她的話。
一個受盡寵愛的親王,離家千里,一生無妻無子。這種事總會使人猜想他這一生是如何的孤獨(dú)。
宋祁夜里回的府,回來時帶著一身酒氣,在外堂腳步趔趄,進(jìn)了屏風(fēng)卻端直起來。
“阿姐可曾用膳?”
段拂易起身去接他的披風(fēng):“我已經(jīng)用過了。”
他今日穿的深色,不仔細(xì)瞧,看不出衣角帶著水漬,那酒味就是由此而來的。
宋祁的眼睛就沒離開過段拂易,她今日穿得也素凈。
“四年,”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撫上她的長發(fā),卻堪堪停?。骸拔矣浀?,你從前很愛穿亮色,總是如云霞一樣明亮,已經(jīng)四年沒見阿姐那樣明亮過了?!?p> 一個父母雙亡,滿族獲罪的人,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空前絕后的風(fēng)雨,即便身穿喜袍,臉上也不會再有從前的顏色了。
母親逝世的悲傷從此散落在她人生的每一個角落,從今以后的所有日子,都像被割開一個裂縫,這個裂縫里永遠(yuǎn)在下密密麻麻的血雨。
“殿下,說說正事吧?!?p> 段拂易走到桌前坐下,也給宋祁倒了一杯熱茶。
“吳中彧設(shè)了大宴,請了紀(jì)老師來,餐間有人瞧瞧給焦先生遞了封信,里面包著明州河工的圖紙?!彼纹罾@到她身邊坐下。
“圖紙?”
她自幼在公主府長大,學(xué)的東西又雜又多,水利之事亦有涉足。
明州的河務(wù)貪腐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卻沒有實(shí)證,也不清楚這背后的利益關(guān)系網(wǎng)。
這里雨水多,若在河堤修筑上動手腳,未免太大膽了些,一旦朝廷查下來,拿著圖紙,找?guī)讉€河工去堤上看看沖毀的堤壩,一眼便能看得出來。
“但地方政務(wù)之所以難治,在于州官有的是說辭來應(yīng)付,下午去河邊打探的人回來說,那邊半塊磚也沒留下,若要去逼問吳中彧,他也有的是話來回我?!?p> 思忖片刻,段拂易話鋒一轉(zhuǎn):“一是可以派人去當(dāng)?shù)睾兰澋募Z倉轉(zhuǎn)轉(zhuǎn),二是明日去查查州里的黃冊?!?p> 宋祁會意:“若貪,便不會只貪一出,而這黃冊記錄了明州一年的賦稅,修建河堤定會征徭役,自然可在稅賦上看出差異來?!?p> 段拂易點(diǎn)點(diǎn)頭,感嘆了一句:“若是能找到送圖紙之人,可以少多少功夫啊?!?p> “嗯,”薄唇抿開茶水,清香在舌尖散開:“不過阿姐,為何對此事如此上心?”
她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路上面如菜色的饑民:“大概是看不得這世間豺狼當(dāng)?shù)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