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會生病,或多或少。我的祖父生病了,但具體是什么病卻很難講的清,老爺子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拉到醫(yī)院去好一頓折騰,結(jié)果什么病因都查不出來,醫(yī)生說基本可以理解為祖父年紀(jì)太大,各種器官都已經(jīng)老化了。而具體的表象就是祖父每天只能躺在床上,起身都很吃力,也基本吃不進(jìn)什么東西。
我聽到消息后回到了老家,坐在了祖父的床前,祖父的房間里有一種不太好聞的氣味,即便始終都開著窗通風(fēng),但那種氣味若隱若現(xiàn)。祖父始終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終于,他保持了很長時間的睜著眼睛的狀態(tài),終于看到了我。他一張口就把我喊成了別人,祖父沒有老糊涂,他只是單純看不清。我跟祖父說了幾句話后祖父連著聲音一起判斷,才明白是排行老三的孫子回來了,而非他之前叫錯的大孫子。祖父作勢要起身,我趕緊上去攙扶,爺孫倆廢了不少力氣,祖父終于找到了一個半坐半躺的姿勢穩(wěn)定了下來,祖父張嘴第一句話說的是:“你脖子還疼不?”
我心中一顫,眼眶已經(jīng)變得濕潤,這是大半年前的事了,我當(dāng)時頸椎有些不舒服,過年聚在一起時被祖父知道了,所以我知道的,祖父一點都沒有變得糊涂,只是身體確實生銹了。但恰恰是這樣,生命來到尾聲時,如果頭腦還是清醒的,反而會更痛苦吧。
我會這樣覺得,是因為祖父在一遍又一遍的喊人扶他去廁所,其實家人為他準(zhǔn)備了各種東西:成年人用的尿不濕,床上就能用的尿壺。但只要還有一點點力氣,他寧可在攙扶下走去廁所,體面的如廁。但大多時候,他還是只能在床上吃力地翻個身,然后面朝沒人的一面……
老人生病的時候和小孩生病的時候很像,尤其祖父不帶假牙的時候,跟剛出生還沒長牙齒的孩子頗有幾分神似。他們都會無端的發(fā)起脾氣,同樣的生活不能自理,然而孩子的每一次生病,你能明顯感覺到他在變好,生病反而是他在增加抵抗力的過程,痊愈后的孩子生龍活虎,似乎變得比生病前更堅強(qiáng)了。老人生病即便痊愈后,你也總覺得他還是很虛弱,大不如前了,最糟糕的結(jié)果就是像祖父這樣,你感覺不到他有任何的好轉(zhuǎn),一日不如一日。突然某個下午,他從昏睡中醒來,能有力氣坐起來了,他又一次讓人攙扶著去了廁所,他好像明白這一次如廁是為了某件事做準(zhǔn)備一樣,他重新躺回床上,什么也沒說。發(fā)現(xiàn)他去世的是我的姑媽,祖父的大女兒,她當(dāng)時給祖父端了杯水過去問祖父渴不渴,祖父一直沒有回答……
直到去世的那一天,祖父都是清醒的,他知道所有的事,甚至知道自己正在走向另一個世界,我耿耿于懷,多希望哪怕有那么幾天他是糊涂的,是不是他的無奈和恐懼還能少一點。所以我總在和我的朋友說,我會在70歲或者更老的時候,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出了問題在走下坡路的時候,選擇一種體面的方式去另一個世界。其實我也就是一說,就像年輕時我說過要在40歲時掙夠一輩子花的錢,然后退休,每天游山玩水。現(xiàn)在我還沒到40歲,倒是被迫退休了,我甚至找不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我此刻不但不想早點退休,還非常急切地想找到一份工作,證明除了吃我老婆給我留下的房租錢,我還有能力活在這個城市里。同樣的,或許最不想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可能就是我70歲的時候吧。
面前的這位老太婆,就是我希望祖父活成的樣子,她已經(jīng)糊涂了。就在剛剛,她親眼見證了兩個行為可疑的人,從鄰居家的陽臺上翻了出來,但是她只是愣愣地看著,直到兩個可疑的人走過她身邊,她張口說了一大串別人聽不懂的話。不過我好像聽清楚了最后幾個字,像是在說:“門別倒,金烏來?!边@是什么古詩詞,還是什么民謠?
我和范茹肩并著肩走出了李文兵家的小區(qū),走出去時保安亭里的保安探頭多看了我和范茹幾眼,也許是他很少見到兩名外賣員會結(jié)伴同行吧。
“你心也太大了吧,為什么在窗簾后面的時候還坐在地上了?”經(jīng)過了一番折騰,范茹終于有機(jī)會問我這句話。
“你不是做手勢讓我坐下嗎?我也不明白為啥要坐下?!?p> “我讓你壓低聲音不要亂動?!?p> “壓低……聲音?”我在學(xué)著范茹之前做的動作,我滿臉都是困惑。
如果說之前跟蹤李文兵和在車?yán)锇抵斜O(jiān)視李文兵是非常無聊的事的話,竊聽李文兵卻讓我找到了很大的樂趣。裝在他家里的小盒子監(jiān)聽到音頻后會自動錄制,并且在聲音出現(xiàn)長時間間斷后自動形成一條語音,像發(fā)送消息一樣發(fā)到我手機(jī)上,我跟范茹做了分工,他負(fù)責(zé)監(jiān)聽鞋柜下的那部,我負(fù)責(zé)監(jiān)聽浴缸附近的這部。當(dāng)然,這個分工是我主動要求的。
終于,我們又一次等到了李文兵帶女人回家。他開著一輛很張揚(yáng)的敞篷車,所以一眼就能看到是李文兵本人無疑,而副駕駛是我們跟蹤這么多天從未見過的一個陌生女人,讓人并不感到陌生的是同樣的衣著暴露和濃妝艷抹。
范茹和我的手機(jī)都開始接收到語音消息,我?guī)е{(lán)牙耳機(jī),逐條聽著。
起初我聽到的很多語音都是帶著嘈雜的水流聲,基本聽不清對話的內(nèi)容。終于,水流聲停止了,我開始能聽清人聲了,然而,那種人聲卻并沒有太多的具體內(nèi)容,反而很有節(jié)奏感……我聽得面紅耳赤,最后干脆分享了一支耳機(jī)給范茹,范茹帶上之后滿臉驚訝地看向了我。我清了清嗓子,覺得情況有些尷尬,顯然范茹也一臉的不自在,但是我們兩個人都不愿意將耳機(jī)拿下,或許是怕錯過什么重要的消息吧……
漸漸的,那種有規(guī)律有節(jié)奏的語音中開始出現(xiàn)了一些不和諧的聲音,我聽到那個女生似乎開始慘叫,她大喊著:“你干嘛?你變態(tài)!”隨后慘叫聲開始不絕于耳,我和范茹面面相覷。突然,語音消息不再發(fā)送過來。
“怎么回事?”我著急地問范茹。
“沒電了?!?p> “啊?”
“監(jiān)聽盒子沒電了,兩個貼盒子的地方附近都沒有電源,雖然這個盒子是超長待機(jī)的,但早晚還是要充電。”
“你那邊呢?也沒電了?”我指了指范茹的手機(jī)。
“聽不見,他倆人在二樓,我這個是一樓門口的鞋柜,這里肯定啥也聽不見。”
“不行!這樣不行!”我感到自己的思緒很亂,剛剛那個女人的慘叫聲一直在我腦袋里回響,聲音甚至有些熟悉,那個慘叫聲跟紅花很像——跟我打紅花時,她的慘叫聲很像。
“沖進(jìn)去吧!”范茹突然眼神篤定地看著我。
我看了看范茹,為了方便行動,我和他身上這次穿了快遞員的衣服,我意識到自己似乎一直在咬牙,我在努力做決定。
“走!沖進(jìn)去!”我終于附議。
我感到有一股熱血在往腦子里涌,我和范茹一左一右下了車。我們倆一同從后備箱里抬出一部裝在紙箱里的空氣凈化器,那個空氣凈化器其實是范茹改造過的,那個機(jī)器集合了監(jiān)視監(jiān)聽于一體的功能,當(dāng)然也的確依然有著空氣凈化的作用。經(jīng)過上次在屋子里的掙扎摸索,范茹重新制訂了一個計劃,就是假裝是別人匿名買給李文兵的禮物,把機(jī)器裝進(jìn)他的臥室里,這樣就能實現(xiàn)我們的目的,而這個行動只有趁李文兵一個人在家時開展比較方便,但凡有第二個人一起參謀商量下就很可能會識破我們的計量。
但是此刻,我們倆準(zhǔn)備立刻行動,因為我們擔(dān)心監(jiān)聽到的那個女人有危險。
幾乎就在一瞬間,我看到了有人從四面八方向我和范茹沖了過來,我有些驚慌地喊出了聲音:“范茹!范茹!有人!有人!”
一只手突然從背后捂住了我的嘴,我感到一種難以抗拒的強(qiáng)大力量突然一整個支配住了我的身體,我的臉和地面來了個不可謂不猛烈的接觸。余光中我看到范茹的情況和我大同小異。隨著我和范茹被按在地上,本來在我倆手里的機(jī)器也被摔在了地上。
我不知道這群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更不知道他們要帶我們到什么地方去。我的手被扎帶扎得很緊,我坐在一輛面包車的后座,我旁邊的男人突然問了我句話:“是符介六吧?”我很詫異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努力盯著他的臉瞅,卻完全想不起在哪見過這個人。
“你認(rèn)識我?”
“呵呵,算是認(rèn)識吧。”那個男人冷笑了一聲。
“范茹呢?你們把他帶到哪去……你們要帶我去哪里?你們是誰?”
“行了,把嘴閉上!”副駕駛的人突然回過頭來喝止了我的問話,“一會你就知道了!”
車?yán)锛由衔乙还灿辛鶄€人,我明白了為什么剛才感覺到身體瞬間被支配住不能動,應(yīng)該是這五個人同時出的手,我不知道他們?yōu)楹稳绱四?,感覺力量用的很集中。我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可能什么都沒想,我腦子很亂,覺得此時此刻自己的處境非常的不真實。
更不真實的一幕出現(xiàn)了,我下了車,看到隔壁停著的車上走下了范茹,他和我一樣也被用扎帶把雙手扎在了背后。而在我倆面前的單位我們不可謂不熟悉,甚至我和范茹會認(rèn)識彼此也就是因為眼前這個地方。
我們被帶到的地方是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