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鎮(zhèn)少有外鄉(xiāng)人,除了那個奇怪的斗篷人之外,也就是從海邊撿回來的傻蛋了。
傻蛋來的奇,斗篷人來得怪,不知道他二人間有沒有什么關聯(lián)?
顧不全回頭望了望后院方向,看不見傻蛋,兩只耳朵被手鼓聲鈴鐺聲以及楓葉班的伙計頌經(jīng)的聲音淹沒。
“不全姑娘,相煩給老夫人收斂入棺?!崩蠇屪訋е盅咀妨诉^來。
顧不全搖頭:“師傅傳下規(guī)矩,橫死的人不斂?!?p> 老媽子哭著央求:“讓二爺給你加一兩銀,行不?”
顧不全立即回轉來:“師父還說,加銀子可以?!?p> 各種斂尸的家伙什麻溜地擺上來,哎,敢情她是有備而來的呀。
老媽子哭著數(shù)落:“老夫人哪老夫人,活得好端端的,學人投什么命呀?自個命不夠硬就別跟閻王爺做生意。你看,這下連本錢都投沒了不是?”
聽見老媽子捶胸頓足地數(shù)落,小丫環(huán)在一旁哭哭啼啼,顧不全心中咯噔一下,又站住了。
“雷夫人投命了?在哪投的?”
老媽子與胖丫齊齊搖頭。
“那日老夫人夜里出去,不讓我們跟著,回來卻睡在府門外。老夫人醒來時只說自己投了命,和閻王爺簽了生死約,七七四十九天內發(fā)生意外閻王爺不管?!?p> “真有投命一說?”
楓葉鎮(zhèn)有一種習俗,但凡家中有老人或是有病人的,多半會提前買好壽材以備不時之需,每隔一段時候還得請棺材鋪的去上一層清油以免發(fā)生蟲蛀,這也是棺材鋪一直以來賴以延續(xù)的生計。
然而近半年來,少有人請顧全去上給棺材上清油,除每個月賣出一口棺材之外,幾乎斷了生意。
“本以為投了命就能長命百歲用不著棺材了呢,可說到底還是免不了睡棺材的命。這往后讓我老太婆和胖丫上哪里討生活去?”
老媽子與胖丫愁眉相對,不知道“轟隆隆”二爺會不會留他們。
顧不全恍然大悟。
怪不得這些日子沒有人買棺材也沒人請她去上清油,原來人們都奔著長命百歲去了,這與近來鎮(zhèn)里關于投命度命的傳言不謀而合。
張大善人家阿歡的死而復生果真是投命度命來的?
不過她愈加犯起嘀咕,既投了命,就是希望能活得更長久,雷夫人就更不可能自盡。
“這些日子刀、剪都收了,后園的藤蔓也鏟了,可是,命還是沒了。”老媽子兀自念叨個不休。
顧不全一激靈:“藤蔓鏟了掛樹杈上曬?”
“嗯,曬干了燒火做飯。”
胖丫捂著手指頭道,“刺多,扎手,夫人罵我沒用,她自己把藤蔓掛上去的?!?p> 顧不全拔腿奔回后院,從花搖鈴的腳底下拾回帶血的鐵鍬,又盯著帶刺的藤蔓看了半晌,依舊是一頭霧水。
雷夫人要怎么才能做到既被鐵鍬敲破腦袋,又鉆到樹杈上掛著的藤蔓上去的?
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喲,沒打一架不過癮是不是?”花搖鈴一見顧不全分外眼紅,也是仗著身旁有個凌岸,攛掇著他出手教訓顧不全。
“傻蛋,送她上墻。”
葛根也在旁鼓噪:“對,掛屋檐?!?p> 凌岸雙眼瞅了瞅顧不全,又瞅瞅院墻和屋檐,搓著雙手,不動。
忽地,他的眼睛一亮。
院墻根處,一口大鍋安靜地倒趴著。
顧不全的目光隨著凌岸的視線一同落在了那口鍋上,后園子里平白放一口鍋,的確令人好生奇怪。
“哈哈,老子的鍋?!?p> 齊劉海興沖沖奔了過去,一把拎起鍋耳來,失而復得令他喜不自勝。
“誰說的,你的鍋怎么會到我們雷府來?這分明就是我們雷府的鍋?!?p> “轟隆隆”剛剛無緣無故賠給外鄉(xiāng)人一千八百八十兩銀子,心中正是惱恨的時候,見齊劉海還要白占他一口鍋,便說什么也不肯便宜他了。
“這就是我的鍋。”齊劉海抱著鍋不撒手。
“誰證明這是你鍋?這鍋寫你名了?”
“轟隆隆”上手就要奪鍋,一來二去那鍋飛出去又凌空而下朝著齊劉海砸將下來,齊劉?!班弧钡匾宦暠ё∧X袋。
凌岸一腳橫掃,那鍋飛過院墻去。
轉瞬間,聽到墻那邊傳來“哐當當”的聲音。
凌岸縱身而起躍上了院墻。
墻東邊是雷府的后園,墻西邊則是楓葉班的前院,鍋在院當中躺著。
他一躍而下,只道:“兩半?!?p> 拎著一半的鍋回來,又看看雷夫人的額頭。
“我明白了?!鳖櫜蝗龅匾慌哪X門,帶血的鐵鍬與帶刺的藤蔓都只是意外,而罪魁禍首就是這口神秘的大鍋。
若是再從鍋深究開去,恐怕齊劉海與楓葉班都脫不開干系。
然而她的聲音被齊劉海等人的聲音淹沒,并沒有人在意她明白了什么。
“傻蛋,我越來越覺得你是我的福將,從今往后,你就是我楓葉班的人啦。”
齊劉海眼瞅著這傻蛋一身好功夫,又會跳大神,把他留下來,往后誰還敢來找楓葉班的麻煩?
花搖鈴特意扭到顧不全的面前來,叉腰鳳眉一擰,面帶挑釁:“顧不全你聽好了,他是我的人?!?p> “你的人,姓甚名誰,打哪來的?他這條命還是我在海邊撿的呢,啥時候成你的稀罕寶貝了?”
凌岸卻絲毫未受影響,自顧自愣愣地小聲嘟嚷:“鍋殺的,鍋殺的?”
“什么鍋殺的?”花搖鈴一拍他的肩,“快,該到你引魂上路了。”
凌岸卻不理會花搖鈴,再次躍過墻去,隨即半口鍋飛了過來。
左丟右扔兼抬腿飛踹,兩半鍋來來回回在東院西院飛來飛去,眾人紛紛躲避罵聲不絕。
“瘋了瘋了。”
而凌岸卻充耳未聞,只是眉頭緊擰盯著那口鍋原先落的墻根處,一臉的不解。
“傻蛋,你是不是想不明白為什么鍋會落在墻根處?”顧不全終于搞懂了凌岸的意思。
“嗯?!绷璋吨刂氐攸c頭,滿臉期待地望著顧不全,仿佛她開口便立即有答案似的。
“別看我,我也不懂。”
顧不全笑了,指著墻頭,“我想,除非有人在上面故意動了手腳?!?p> 緊接著她搖了搖頭,“哦不對,若墻上有人將鍋擊飛,那鍋無論朝著哪個方向也不可能落在墻根處?!?p> 她的目光落在雷夫人當時坐的椅子上,凌岸立即奔過去察看椅子,果然椅子坐板側邊一處十分明顯的凹痕,且?guī)еc點鍋灰。
“所以,這口鍋是朝著雷夫人而來,雷夫人避開了,鍋砸在椅子上又反彈出去,落在墻根處?!?p> “可惜雷夫人避開了鍋卻仍然沒有逃過一死。”
“所以,她并不是鍋砸死的對不對?”
齊劉海聽了半晌醒過神來,好家伙,他家的鍋砸死了人,這個罪名不小,可不能輕易承認了,“這鍋,也不一定是我家的?!?p> “好了好了,遠親不如近鄰,咱與雷夫人好歹鄰居一場,說什么也要好好賣力氣給老夫人引魂上路。傻蛋,別拿著鍋了,安魂哪?!?p> 凌岸就這么莫名其妙成了楓葉班的臺柱子,雖然跳得并不盡如人意,但跳大神要什么章法?誰能想到,看起來人高馬大的傻蛋,跳起大神來比花搖鈴還要婀娜多姿令人捧腹。
花搖鈴搖起鈴鐺,葛根等人頌起大悲咒,整個場面也像模像樣的。
齊劉海的價錢也漲上去了,喜滋滋數(shù)銀子,恨不得楓葉鎮(zhèn)每天都死人。
顧不全再見到凌岸,已是半個月之后,太常老爺家婚禮的酒宴上。
新娘子是里正家的二閨女,名喚唐巧兒。
年前巧兒曾去太常老爺家送年貨,太常老爺一眼就看上她了,轉天就派人將彩禮送到里正家。
里正曉得太常老爺心意,也有心攀附這門親事,兩下里一拍即合,只等太常老爺丁憂期滿便讓巧兒嫁過去。
恰逢皇太后華誕在即,圣上突然想起從前有個掌管禮樂的太常寺卿很有些本事,于是特頒旨命太常老爺速速回京主持華誕事宜。
太常老爺雙喜臨門,一邊操辦婚事一邊打點回京事宜。
太常老爺與里正家結親,這樣的大喜事自然是楓葉鎮(zhèn)的頭等大事,就連縣太爺也親自登門賀喜來了。
齊劉海更是不可能錯失良機,想著借此機會或許將來能走出楓葉鎮(zhèn),把楓葉班的生意擴大到整個縣去,那銀子豈不是源源不斷朝他飛來?
凌岸除了跳大神之外,總算是第一次接到了一宗喜活兒,從里正家到太常老爺家,掙雙份的喜錢,齊劉海樂不可支,直嘆海邊拾到寶。
這樣的熱鬧自然是不允許顧不全這個棺材女參與的。
但凡成親、生子、滿月、賀壽等等此類喜慶之事,都與顧不全無緣。
小的時候還會遠遠地駐足偷看,長大之后便再無半點興致,用師傅的話說,再大的喜慶,最后不還是只剩下一口棺材?人們芨芨營營勞碌一生,也不過是棺材厚與薄的區(qū)別罷了。
今日卻是神使鬼差,她悄悄地隨著新娘子的喜轎,爬上了朱府的院墻。
院墻不高,有樹蔭遮蔽,正好騎在墻頭上瞧熱鬧,孫小空攀著樹枝玩得不亦樂乎。
看著凌岸十分盡心盡力地吹吹打打,主家笑聲冉冉,有那么一陣子,她的心頭亦是熱乎乎的,覺得她的人生本該也有這樣的一種喜和樂。
素來偏居于小島上養(yǎng)生的張大善人,也帶著他家復活的阿歡一起來吃席了,顧不全特意多瞧了幾眼,那阿歡活蹦亂跳的,哪里象是死過一回的?
熱熱鬧鬧的喜樂聲中,喜轎在門前落了轎,一陣海風吹來,將新娘子的紅蓋頭拂開。
恰在那一刻,墻頭上的顧不全瞧見了巧兒眼中帶淚,大紅的喜服寬袖之中,若隱若現(xiàn)的似有什么東西緊緊握在手中。
她遠遠望去,新娘子的紅蓋頭已被一旁的喜娘緊緊摁住,然而即便隔著紅蓋頭,她也能感覺得到巧兒的傷心。
巧兒的年紀與顧不全相仿,而太常老爺卻是花甲之年,十八姑娘嫁老漢,恰似枯樹藤上落鳳凰,怎么說也不般配。
鎮(zhèn)里人都說巧兒自己樂意嫁與太常老爺享福,以青春換榮華倒也無可厚非,然而這事在顧不全看來,似乎不是那么簡單。
喜轎的后面還跟著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她認得,那是巧兒老舅家的表哥四喜。
四喜住在縣城里,家中開著一間米鋪,為人極是謙和,每每來鎮(zhèn)上就會帶好些稀奇玩意兒分給大家,這其中也包括顧不全,不全打心眼里覺得他是個好人。
巧兒與四喜青梅竹馬情意甚篤,兩家也有親上加親之意,于是早早就交換了八字帖定下了這門親事。
然而親上加親又怎么比得上與太常老爺做親戚?盡管太常老爺已是年過花甲,府上早有一妻八妾,但無論如何,里正好歹也算太常老爺?shù)脑栏噶瞬皇??從今往后哪個敢不往高處看他?
“巧兒啊,爹娘是讓你隨太常老爺去京城享福的,又不是害你,怎么就這么不懂事?”
“彩禮都讓你哥耍錢輸?shù)镁?,你要是不嫁,哪來的銀子還給太常老爺?你這不是要你爹你娘的命嗎?”
“不嫁也行,那就讓你表哥家還彩禮銀。”
里正夫婦與哥哥唐旺輪番上陣,對巧兒是又哄又騙外加以死相逼,巧兒寧死不從,喜轎已到門前,鞭炮聲響過三遍,鼓樂聲震破耳朵,恁是抬不走人。
“巧兒,娘求你了。”巧兒娘哭著給巧兒跪下,說在哪里不都是一樣過日子?
“可跟誰過日子不一樣啊娘。”巧兒亦只有哭著朝她娘跪下,求娘放過她,頭都磕破了,娘兒倆誰也沒放過誰。
唐旺急得跳腳,大罵妹子不識好歹,干脆將她從地上薅起便往門外走。
而巧兒抓住了門框,手指頭就要被唐旺掰斷也死活不肯撒手。
里正急眼了放下狠話:“要死也得進了朱府的大門再死,否則你爹我只有拿這條老命相抵了。我倒要看看,在你心里是你表哥情義重還是你爹娘的命重?!?p> 巧兒娘沖進廚下拿了把菜刀出來,作勢要剁手指頭。
“來,娘陪你斷指,看誰心疼?!?p> “娘。”巧兒哭得昏天黑地。
事已至此,巧兒再無二話,含淚上了喜轎。
里正不放心,讓唐旺親自送巧兒出嫁。
女兒家的命原本就薄,誰知巧兒的前路又有什么樣的悲喜等著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