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轉(zhuǎn)過天來,楓葉班的人才曉得隔壁家老夫人沒了,還絕然不知道是自家的那口鍋惹的禍。
“轟隆隆”操辦雷夫人的后事,朱元寶等狐朋狗友自然是要過來捧場的。
素日里這一幫一起玩耍的公子哥,又算是尋著由頭吃吃喝喝混一個酒足飯飽,喪事搞得又喜慶又熱鬧,而雷夫人的尸首從樹上放下來便棄在后院無人問津。
朱元寶等人打從楓葉班門前走過,定住了。
只見花搖鈴正蹲在院子里洗她那一頭烏溜溜的長發(fā),葛根殷勤地給她倒著水,水珠順著長發(fā)如流瀑一般閃著光澤,楓葉班的伙計們個個“嘖嘖”地贊嘆,唯有凌岸依舊坐在一旁支著腦袋發(fā)呆。
楓葉鎮(zhèn)里最水靈的兩大美人兒,一個在棺材鋪,一個就在楓葉班。
至于棺材鋪那位,朱元寶是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了,楓葉班這位,總可以樂呵樂呵吧?
這便嘻嘻哈哈簇?fù)碇J進楓葉班的門來。
“花搖鈴,來,給爺幾個唱一段霸王別姬,爺重重有賞?!币诲V白花花的銀子在手心里掂了掂。
齊劉海的眼前煞時一亮,一把薅過銀子來就往嘴里啃,倆薄皮片嘴唇咧開樂得象要咬人似的。
當(dāng)初朱元寶上棺材鋪向顧不全提親的事鬧得滿鎮(zhèn)皆知,花搖鈴心里就很不爽快,雖然她也從來沒把朱元寶放在眼里,但憑什么他去棺材鋪沒上楓葉班來?這出戲的主角本應(yīng)該是她呀!
花搖鈴將洗頭水往地上一潑,扭身就走。
“站住?!饼R劉海哪能輕易放下到手的銀子,操起算盤珠子來撥得劈啪亂響,“自從昨日傻蛋鬧了那么一場,我想了一夜,是該好好算一筆賬了?!?p> “花搖鈴你十歲來我楓葉班,這么些年學(xué)藝衣裳脂粉吃飯各項開銷且不計較,當(dāng)年那兩副棺材錢你總該掂量掂量吧?”
爹娘的兩副棺材是花搖鈴心里最過不去的一道坎,無論如何齊劉海這份恩情她得記著,一下子沒了心氣,只得低聲道:“雷府辦喪事呢,一墻之隔,人家哭喪咱唱戲,說出去好看不好聽?!?p> “轟隆隆”倒是十分大氣,只要能逗得京城回來的朱大官人高興,他樂呵著呢。
“那你便跳大神唄,就當(dāng)是給我老嬸子黃泉路上做個引子安個魂,也不枉咱鄰里一場?!?p> 說著摸出些碎銀子,朱元寶拂開了,掏出一錠大的放在花搖鈴手心里。
花搖鈴盯著銀子,有心想要,但長發(fā)濕嗒嗒地掛肩上,她著實犯難。
雖然跳大神也沒什么好看的,但這副模樣上雷府去給老夫人招魂,實在是不象話,更主要的是這樣太敗壞她在楓葉鎮(zhèn)人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了。
可朱元寶等人就是故意來尋樂的,圍著她起哄,甚至動起手拖拽起她來。
只在霎那間,朱元寶的后脖領(lǐng)就被拽著整個人提將起來甩了出去,砸在桌子,嘩啦啦一片亂響。
凌岸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便要驚天動地。
這幫子公子哥哪里肯依,圍上來就打,奈何根本不是凌岸的對手,一眨眼的功夫全都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拍在墻根上了,哭爹喊娘聲倒是比隔壁哭喪的還要大聲。
葛根等人領(lǐng)教過凌岸的厲害,到現(xiàn)在還青一塊紫一塊的,這便都袖手旁觀,只有齊劉海一個勁地喊:“別、別、別。”
凌岸站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拍了拍手掌,這才悶悶地開口,“我跳?!?p> 全場鴉雀無聲。
齊劉海一臉驚詫:“你?你會跳大神?”
花搖鈴亦詫問:“前日看我跳過一回,會了?”
“嗯。”凌岸點頭,惜字如金。
朱元寶忘了嚎哭,顫著聲,指著隔壁:“傻蛋兄請,請?!?p> “轟隆隆”等人立即附和:“傻蛋兄請。”
花搖鈴將濕發(fā)一擰,甩了甩頭,說道:“我陪你去?!?p> 齊劉海止不住地嘀咕:“早說去,哪里還費這功夫?可憐我的桌桌椅椅哎。”
心都在滴血,昨天一通砸,今天又一通碎,這得花多少銀子才能添補上呀?
“不行,銀子得加倍?!?p> 顧不全運棺材來到雷府的時候,一雙明眸瞪得比牛眼還大。
只見凌岸拍著手鼓,花搖鈴搖著鈴鐺,口中念念有詞又唱又跳,兩人配合默契舞得正是起勁。
“原來他還能幫著賺點銀子,虧了?!鳖櫜蝗碘猓侨照娌辉撎笠?,讓花搖鈴把人給搶走,否則將他領(lǐng)回去幫忙抬棺材也是好的。
凌岸手舞足蹈的同時兩只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雷夫人的脖頸處瞅。
每次他的腦袋湊過去想一瞧究竟的時候,花搖鈴就伸手托住他的下巴強將他扭回臉來。
“傻蛋,你從前究竟是做什么的,會拳腳功夫,還能把手鼓拍得這么順溜?你原本是唱大戲的武生還是押鏢的鏢爺?”
花搖鈴附在凌岸耳畔笑問,熱呼呼的氣息朝他耳根處吹了吹。
凌岸打了個激靈,紅著臉搖頭。
花搖鈴側(cè)過臉來恰見顧不全,鳳眸一挑,嫵媚一笑,風(fēng)情萬種。
顧不全看在眼里,強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為什么,心底里有一絲酸酸的滋味往上竄,收了棺材錢轉(zhuǎn)身就走,卻在轉(zhuǎn)身的一霎那,站住了。
死者脖頸處點點血痕,看起來是那些帶刺的花藤留下的傷口。
“嘖,藤蔓帶刺,多疼啊。”
顧不全嘆了一聲,都說雷夫人是自己吊頸而死,可就算尋死,也沒有這么虐待自己的吧?不管怎么說,萬貫家財?shù)膯T外夫人怎么的也用得起三尺白綾。
更何況,她所知道的雷夫人是一個十分惜命的人。
她又返回來蹲在死者面前仔細察看,死者腦門上一道明顯的傷口,臉上尚有未擦試干凈的血跡。
“打破腦袋死的?吊頸死的?”她狐疑地自語。
“先鐵鍬,后藤蔓?!睈瀽灥穆曇粼诙皂懫?。
凌岸不知何時丟了手鼓,直愣愣杵立于她身旁,手里拿著那只要命的鐵鍬,鐵鍬的木柄上血跡斑斑。
她仰起頭來疑惑地看著凌岸,“為什么不是先藤蔓,后鐵鍬?”
話音剛落就懊惱不已,雷夫人吊在樹杈上是人盡皆知的事實呀,傻蛋瞧她的眼神好似在說,這世上竟有比他還傻的?
正在呆想之際,花搖鈴念念有詞舞著神步扭了過來,有意無意地一腳往她身上踹去。
眼看著就要撲倒在死者身上,千鈞一發(fā)之時,顧不全整個人被凌岸拎了起來。
顧不全是個人精,在被拎起來的同時也瞅準(zhǔn)了凌岸手里的鐵鍬,順勢奪過往地上一橫,花搖鈴便結(jié)結(jié)實實絆倒在地,她身后的葛根等人也煞不住腳接二連三地?fù)淞松蟻?,將花搖鈴壓在最底下,頓時驚聲一片。
顧不全的八顆大牙都齜開來,笑得讓人生恨。
“想暗算我?先拈量一下自己幾斤幾兩?!?p> “好你個傻蛋,竟然為了棺材女害我?!被〒u鈴破口大罵,凌岸一臉懵懵然。
“我叫顧、不、全,不叫棺材女?!鳖櫜蝗┦讻_著人堆底下的花搖鈴一字一頓,她最恨別人叫她棺材女。
“顧、不、全?!绷璋段Ⅳ庵齑絾玖艘宦?,他記得在海邊睜開眼的時候見到的那張籠在光暈里的臉龐,但還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他的聲音很輕,她卻聽見了,回頭看了看他。
“你說得對,應(yīng)該是先鐵鍬,后吊頸。問題是,為什么?”
想了想,又自語道,“算了,我問個傻蛋做甚?跟我又有甚么關(guān)系?我只是賣棺材而已?!?p> 凌岸摸著后腦勺呆想:“是啊,為什么呢?”
“傻蛋你愣著做啥呢,還不快拉我起來。你們這幫糙老爺們,都給我滾蛋。”花搖鈴罵不絕口。
顧不全撇了撇嘴,收好錢走人。
經(jīng)過書房的時候傳出“轟隆隆”暴躁的聲音,“這怎么可能?這祖宅是我老嬸子的命根子,她怎么可能將祖宅賣與他人?”
“兩千兩白銀賣訖,黃紙黑字蓋著手指印,料誰都當(dāng)不得假,無論上哪個衙門打官司都是鐵板上釘釘?shù)氖?。”一個陌生沙啞的聲音響起,操著一口濃重的外鄉(xiāng)人的口音。
“正好里正也在,就煩請里正主持個公道,可別想著欺負(fù)外鄉(xiāng)人?!?p> 顧不全停下了腳步。
里正無品無級,但辦的是朝廷的差事,在楓葉鎮(zhèn),多少也是個人物,誰敢不看他幾分面子?
里正的三寸不讓之舌也是了得,兩邊斡旋的結(jié)果,以“轟隆隆”折給那外鄉(xiāng)人一千八百八十兩銀子作罷,否則辦完了雷夫人的喪事“轟隆隆”就得從這大宅子里滾蛋。
外鄉(xiāng)人收了銀票心滿意足地離開,“轟隆隆”罵罵咧咧自認(rèn)倒霉,好在雷夫人還留下很多田產(chǎn),“轟隆隆”算算也不虧,也就不再計較了。
那人一身黑色斗篷,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不清,回過頭來看了顧不全一眼,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陰惻惻的寒氣。
顧不全望著那人的背影,滿腹狐疑。
這是她第二次遇見這個人,上一次是她給鎮(zhèn)西邊余掌柜家送棺材時候,無意間聽到老余家因為鋪面與人爭執(zhí),同樣也是里正主持的公道,將銀子折給了這個外鄉(xiāng)人。
余掌柜開了一間雜貨鋪,雖然是小買賣,但他家鋪子是整個楓葉鎮(zhèn)最中心的位置,生意很是紅火,就在上個月,余掌柜的咳嗽了幾聲,把貨柜震倒了,將他活活壓死。
“不對,這是第三次,上上個月在陳耆老家?!?p> 鎮(zhèn)上最有名望的老人家都被尊為耆老,陳耆老年過古稀精神矍鑠,走起路來腳下生風(fēng),說話都不帶喘的,卻因為拄杖突然斷裂,意外淹死于自家的水缸里。
陳耆老家備著的棺材有些年頭了,請顧不全去調(diào)一調(diào),便看到那外鄉(xiāng)人來給陳耆老上了柱香,然后與管家在里屋秘談了好一陣子,之后匆匆離去。
春日漸暖,海邊人也習(xí)慣了少衣甚至打赤腳,這樣干起活來干凈利索,象那人那樣捂得一身嚴(yán)實的樣子極是少見,還有他的外鄉(xiāng)口音也很奇怪,顧不全不禁多看了他兩眼,印象特別深刻。
今日又見到這奇怪的外鄉(xiāng)人,她的感覺是哪里不對,又說不出怎么不對。
為什么每次死人,這個披著斗篷的外鄉(xiāng)人就會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