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倒閣
南鑼鼓巷，
內(nèi)閣次輔府上。
一天一夜的北風終于歇了，至傍晚，天空一碧如洗。
書房內(nèi)，一個碩大的銀鎏雙壽雙耳鼎爐香煙裊裊，里面燃著銀絲細炭，烘的屋里暖洋洋的。
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許國，膝上覆著絨毛裘毯，微瞇著眼睛，躺在搖椅上。
昨夜皇帝親召申時行的事情，他已經(jīng)知道了。
其實他不僅僅是知道，因為整件上書的事情都是由他策劃的。
申時行做了八年的首輔，而他做了八年的閣員，申閣老還想繼續(xù)做他的補鍋匠，他卻非得將其徹底戳破。
申時行何以做了這么多年的首輔還穩(wěn)如泰山，是因為皇帝對他的絕對信任，而今天他在這看似牢固的帝師之間插上一根針。
內(nèi)閣首相的位置似乎換個人來坐也是不錯的。
“老爺，”
府內(nèi)管家的聲音忽的在屋外響起。
“什么事？”
“禮部的羅大人，還有鐘大人、王大人想要見您？”
羅大纮？許國想起了禮部吏部的這些給事中。給事中雖只是個七品的小官，卻又是言官一道，職不大，但權(quán)柄不小，掌侍從、稽察六部百司之事，甚至可以封駁內(nèi)閣詔書乃至圣旨。
張居正死后，言論發(fā)舒，內(nèi)閣威勢受挫，對于百官的控制削弱，這些科道言官遂成為黨爭各方勢力的排頭兵與急先鋒，有理無理要是被他們咬上一口，不死也得難受好幾天。
作為內(nèi)閣次輔，許國自然是不怕他們，但和這些年輕的科道言官搞好關(guān)系還是很有必要的。
許國起身，正了正衣冠，出去接待這些禮部給事中們。
“各位大人，這么晚了還親自登門，有何貴干呀?！被◤d內(nèi)，許國看見坐在長椅上一臉郁郁的羅大纮，笑呵呵的說道。
“閣老，”一見許國出來，羅大纮幾個趕緊起身見禮。
“屬下們這么晚了還來叨擾閣老，實在是遇上了一件重大事，情非得已，特登閣老府上求教?！?p> “哦？”
許國看羅大纮滿臉鄭重的模樣，也不經(jīng)正了正身子，他雖是禮部尚書，但也只是個虛銜，并不實管禮部事宜，所以以往跟羅大纮也并沒有什么交際。
卻不知他這么般焦急的登府是謂何事。
“公廓，但說無妨?！?p> 羅大纮從袖口里掏出一份本章，遞給了許國。
“閣老，今天六科廊房屬下們當差，這是司禮監(jiān)傍晚送來的章奏，本來是要抄發(fā)做邸報的，但里面的內(nèi)容，屬下...屬下...”
羅大纮一張圓臉漲的通紅，語氣無比憤憤。
章奏？許國接過本章，打開一看，不由目光一窒。
這是...這是首輔申時行自辯的奏疏，里面聲稱自己絲毫不知上次內(nèi)閣上書冊立太子之事，惟親斷親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這不應(yīng)該是皇帝與申閣老之間的私信嗎？怎么會流轉(zhuǎn)到六科廊房來，還要發(fā)行邸報，刊行天下。
皇上這是想干什么？
許國一顆玲瓏心在肚子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還是摸不清皇帝的心思。
但他知道，機會來了，倒閣的機會來了。
“閣老，現(xiàn)在全天下的人，都在讓皇上早立太子，而申首相卻還一味讓陛下親斷親裁，這置我等上書的群僚于何地。”
“噯，公廓不可這么說，首相可能也有他自己的考慮吧。”
“申閣老這是在穢言媚君，站在全天下讀書人的對立面?！?p> “公廓言重了?！?p> “不，閣老，”鐘羽正這時站了出來，“立儲之事，時行否定我等提議，讓陛下親斷親裁，這是想使己有擁立之功，為一己之私，縱社稷國本不顧，實乃壅蔽權(quán)奸。
請閣老為天下計，帶我等共同彈劾這擾亂宗計之國賊，”
“請閣老為天下計！”羅大纮等人一齊向許國行了大禮。
......
這兩天的申時行真正體驗了什么叫做如坐針氈。
明明說好的是一封私信，怎么就會流傳到了這群給事中的手里。
他現(xiàn)在一個人在書房里，低著頭，背著手、不停踱著步子，有時床上躺躺，有時椅上坐坐，總躺不下、坐不到半刻鐘時候，又爬起來，依舊在地下轉(zhuǎn)著圈子。
“閣老，胡汝寧大人來了?！?p> 胡汝寧是禮部都給事中，算是羅大纮等人的頂頭上司。
一聽胡科長到，申時行一咕嚕從床上爬起來，
“快把他請進來?！?p> “參見閣老。”
“好了，汝寧，你快說，本章拿回來沒有?！?p> 胡汝寧容色郁郁，“閣老，屬下有辱使命，本章...未能索回。”
“未能索回...”
聽見這四個字，申時行如遭雷擊，咕咚一聲，往椅子上就坐下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羅大纮說本章已經(jīng)做成了邸報，昨晚便已分發(fā)到各府，沒有還收回來的道理，他還說...”
“不用說了，”申時行一下子像是老了十歲，“汝寧你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p> “可是閣老，事情也不是就一定沒有挽回的機會，只要我們...”胡汝寧肚子里憋著一個主意。
“好了，我知道了?！鄙陼r行擺擺手，打斷了胡汝寧的話。
事情鬧到這個份兒上，一切已經(jīng)無法收拾，當他的那本自辯的本章流到六科廊時，就宣告了他首相生涯的完結(jié)。
他還能做什么？垂死掙扎罷了。
申時行明白胡汝寧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他的確還有生路。那就是拋棄作為一個大臣的獨立，徹底成為皇帝的臣黨，為皇帝遮風擋雨，那么皇帝也會永保他的地位不失。
成為如張驄、嚴嵩這般的奸相還有權(quán)相。
但是，他能嗎？
他終于明白那晚皇帝讓他寫的奏疏不是一個辯白書，而是一份投名狀。
他還是小看了自己這個弟子了。
自萬歷十年以來，他忍辱負重，彌患補闕，獨撐大局，以所謂和稀泥的辦事原則不斷緩解大臣與大臣，大臣與皇帝之間的關(guān)系，至今已到整整十年。
現(xiàn)在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大風大浪，耍了一輩子滑頭的申時行，終于在一片暗流涌動之下翻了船。
萬歷十九年九月，在百官連番累牘的攻擊下，申時行感覺自己再也無法支撐下去，正式向萬歷皇帝提出了自己的辭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