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奏對
入皇極門,轎輦停于暖閣之外。
申時行整肅衣冠,在陳矩的引領(lǐng)之下,緩步進入閣殿。
閣殿之內(nèi)輕煙裊裊,溫暖如春,萬歷皇帝正坐于御座之上,身側(cè)的明黃臺幾上正放著一摞奏疏。
朱翊鈞今年二十九歲,身材稍胖、面色紅潤、相貌端正、臉圓而須短。
朱翊鈞抬眼看見申時行到了,示意陳矩給閣老端個杌子來。
緩緩坐下的申時行,看著面前數(shù)月未見的萬歷皇帝,神情略微激動,眼眶不經(jīng)濕潤了起來。
“閣老這是怎么了?”朱翊鈞放下手中的奏疏。
“老臣數(shù)月未睹天顏,今日視朝,仰知陛下圣體安康,不勝欣慰。”
“朕還尚有些頭暈?zāi)肯?,步履不便,所以只詔閣老入殿議事?!?p> 申時行扣頭行了一禮,“伏望皇上萬分保重龍體?!?p> 朱翊鈞示意陳矩將申時行攙了起來,問道:“今日朕聞群臣匯集大明門外,是怎么回事?”
中午的那場烏龍,申時行也有所知曉,并讓人去查了來龍去脈,奏道:
“此事為一訛傳,群臣不查以為將有朝會,遂聚會于大明門外?!?p> “只是訛傳?”朱翊鈞的目光向前探了探。
“是,”申時行面色如常。
“那閣老準備怎么處理本次事件?”朱翊鈞收回了目光。
“此事責在禮部與鴻臚寺,禮部掌擬具儀式,鴻臚寺掌領(lǐng)演習(xí),該二衙明知午朝大典已經(jīng)多年未曾舉行,沒有圣旨儀仗準備下,其他衙門以訛傳訛,卻沒有當即阻止,即未阻止,即系玩忽職守,臣請禮部與鴻臚寺自尚書、寺卿以下官員,各罰俸兩月,同時對于首先訛傳者也需嚴懲?!?p> “就這樣?”
“這只是老臣的意見,一切悉聽皇上圣裁。”
朱翊鈞目光灼灼的看著申時行,明白老師的打算,他這是想趕緊把事情結(jié)束,不愿擴大打擊面,更不愿有人借故扯起‘黨爭’。
“行,朕準奏?!?p> “皇上圣明?!?p> “圣明?朕要是真圣明就好了。”
申時行聽出了萬歷語氣的不善,知道他還在為張有德上書的事生氣,便趕緊勸慰道:
“皇上,不過是一二無知小臣,勿聽道路之言,輕率讀奏,臣回去一定叫人立刻來內(nèi)閣,讓他明白回話?!?p> “叫人來內(nèi)閣?”朱翊鈞忽的冷笑一聲,“申閣老想叫誰來內(nèi)閣?”
申時行看著皇帝冷色的表情,心里不由猛的一突,“自然是工部主事張有德。”
“一個張有德夠嗎?”
申時行一愣,不太明白皇帝的意思,“老臣還請皇上明示,還要讓哪些臣工回話。”
萬歷看著御座前的申時行,抓起一本奏疏扔了下來,橫眉冷豎道:
“內(nèi)閣閣員王家屏,內(nèi)閣次輔許國,還有內(nèi)閣首輔申時行是不是都要明白回話?”
面對皇帝突然的發(fā)怒,申時行的身子一下子從杌子上滑了下來,跪在萬歷的腳下,顫巍巍的說道:
“臣...臣惶恐,只是臣不知陛下為何動了雷霆之怒?!?p> “你不知?”萬歷冷冷的說道:“那你自己看看這封奏疏吧”
申時行撫在地上,撿起身旁的奏疏,攤開在面前,打眼一瞧里面的內(nèi)容,不由的頭皮發(fā)炸。
這是一封提請萬歷皇帝早立太子的奏本,與往年的奏本不同,這份奏本由內(nèi)閣帶頭署名,聲言如果今年東宮還不冊立,他等閣員將立刻辭職。
這哪是上奏,這簡直是在逼宮,怪不得皇帝會發(fā)這么大火。
申時行顫抖的將目光掃向最后一頁,那里躺著全體上奏官員的簽名,而就在簽名的首行,赫然是他申時行的名字。
“這...皇上,這不是老臣簽名,而且在次之前也并為見過此等奏章。這是有人假托老臣的名字?!?p> “假托你的名字?”萬歷看著申時行,其實打心里他還是無比信賴自己這個老師的。
這也是他這次會發(fā)這么大火的原因,因為以前無論下面的大臣們怎么鬧,老師總是站在他身邊。
這本由申時行帶頭發(fā)起的奏疏讓他感到了背叛。就像九年前那次一樣。
萬歷滿是疑竇的拾起奏本,接著燭火仔細對比著上面的筆跡。
好像,似乎,真的有點不一樣,但是誰也無法保證人在情緒激動時,所寫的字不會走形。
“皇上,臣愿拿一生清譽擔保,絕對沒在這本奏疏上簽過字。”
萬歷看在撫地上叩首的老人,心里不由有些感動,連忙讓陳矩將人攙了起來,
“好了老師,朕相信你?!?p> “老臣感謝陛下信任。”
“但閣老回去后,得給朕上一個自白的簡章?!?p> 申時行明白皇帝還是對他沒有完全信任,這個自白的簡章一上,就等于讓他自絕與滿朝大臣,完全與皇帝捆綁在一起。
但是現(xiàn)在的他,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嗎?
“老臣...”申時行陷入猶豫。
“閣老,不知次輔母病安否如常?”
次輔指的并不是現(xiàn)內(nèi)閣閣員許國,而是前次輔王錫爵,萬歷十九年夏,次輔王錫爵稱老母病患,請假探視,一直未歸。
申時行一愣,明白皇帝此問在對他進行敲打。
如果他不愿做皇帝的‘臣黨’,有的是人愿意做這個‘臣黨’。
“皇上注念錫爵是優(yōu)厚輔臣之意,臣等感激涕零,但臣上月收到過錫爵書信,聲言孤寡病系纏綿、久臥床榻,愿長侍親母左右,恐暫不能還朝?!?p> 萬歷注視著眼前的申時行,嘴角微微一咧,說道:“既然這樣,就讓次輔陪伴其母調(diào)理,但痊再召回?!?p> “臣待錫爵謝皇上圣恩?!?p> “那閣老的自白?”
“臣回去立刻就寫?!?p> “那就辛苦閣老了,”一直陰沉著一張臉的萬歷皇帝,少許露出了笑容,“朕還有些頭目暈眩,胃腸漲滿,就不久留閣老了?!?p> “臣告退?!?p> “閣老請?!?p> 在陳矩的引領(lǐng)下,申時行緩緩?fù)顺雠w,撩開門簾,在這個大明朝的權(quán)力中心處,漫天星空下,一陣冷風(fēng)吹過,申時行不由打了個哆嗦。
“該是要起北風(fēng)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