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辰（一）
其實唐辰不是應天人，這一點連落雁司儀都不知道。
每當他深夜仍在案臺上工作時，都會想著過去的日子，他是一個懷舊的人。
清晨入宮，唐辰總是站在落雁司儀的左后方，雙手捧著高高的文書，右邊站著另一個侍郎，但他通常將工作推給唐辰，以便午后和小公主去逛街市。
誰都知道，他是內(nèi)閣副輔的侄子。
每晚唐辰疲憊勞累后只能睡上兩個時辰，心里已經(jīng)問候了那個侍郎的全家老小，也許侍郎正在和公主花前月下，望著孔明燈吃著山珍海味，自己在處理完政事后卻只能在用膳堂的后廚拿到一碗炸醬面或者米糕，有些時候僅僅有兩個高粱饅頭。
或許如果能回去比較好，躺在床板上的唐辰想過很多遍。
唐辰是那屆科舉的二甲，不高不低。
狀元郎帶著紅花在那座江南小城里禮貌地回復著旁人的噓寒問暖。唐辰在屋中提前收拾好行李，在一片歡悅中摸黑離開，因為他不想在下個月付漲價的路費。
唐辰從小聽老板娘講，父親是很大很大的官，母親不見了。
他是由老板娘養(yǎng)大的，江南富庶如此，自然不缺一個孩子的食物。何況唐辰很早熟，他從小便為了照顧店面而放棄了讀私塾的機會。所以當譽為神童的他只考上二甲時，他心中幾乎沒有波瀾。
唐辰從小就對人生有很清晰的了解，當學堂里的其他孩子還在玩蹴鞠與花球，他已經(jīng)用寫對聯(lián)和販賣書字補貼家用。
他不想虧欠老板娘。
考個好成績，去京城做個小官，三十多歲時結(jié)婚生子，過年回趟老板娘的店面吃個飯，偶爾畫幾幅水墨。這是二十三歲的唐辰對人生的想法。
臨走前，唐辰感謝了老板娘二十年來的照顧，那個和善慈祥的老女人只是揮揮手，仿佛她只是唐辰的一個鄰居，偶爾照顧了一下他。但那晶瑩雙眼睛騙不了人，唐辰說不出話來，他害怕眼淚。
老板娘從櫥柜里拿出一碗粥，粥已經(jīng)涼了，上面蓋著一層薄薄的膜，唐辰接過來，站在街邊大口的喝完了，在和老板娘道別后，他快步離開了那間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屋。
他怕自己哭出來他討厭眼淚，眼淚是懦弱的表現(xiàn)，他不想當懦弱的人。
那天雨不大，如青絲一般，輕巧地打落在行人的肩頭，云霧和煙火氣交融在一起，為本就艷麗的江南更朦朧。
當他拿著字畫冒雨跑回學堂時，童生已經(jīng)走完了。
街上舉滿了油紙傘，卻沒有一柄是為他撐的。
那時口袋里有幾兩銀子，他不舍得錢。
諾大的學府只有他一個人，或許不久就會被人趕跑。
這是下雨的第七天，他最晚等到半夜才回家，他舍不得畫。
想的這些，眼眶不經(jīng)意間濕了起來，他正想抹掉，卻被一圈陰影罩住了?；仡^望，穿著藍布衣的小女孩撐著傘，對著他笑笑。腳上蹬著一雙麻編鞋、頭發(fā)梳成兩個小丸子，用白絲綢抱起來、臉上干干靜靜的，還點有一些紅暈。
“給你，下次別回堂子那么那么晚啦，老師還找你呢?！?p> 看看這她甜甜的微笑，唐辰說不出話來，她是書堂堂主的女兒。
唐辰低頭說了句謝謝，剛要離開，一個小小的拉力扯住了他…
“你的畫好生動呀，還會哭?！彼钢歉北凰苓^一點的肖像。
“是雨?！碧瞥絼e過頭，不看她的臉。
“你在哭嗎?！?p> “是雨啦?！碧瞥秸f道。
他搶過畫，向家的方向跑去。他沒有回頭，但感覺她在后面揮手。
明明快忍住了，為什么還是哭出來了。那副肖像上沾滿了雨水。
那天回家，唐辰遞上那幾兩銀子，老板娘沒說什么，只是端了一碗粥，還是熱熱的，上面沒有一層膜。
出城后，下起了毛毛細雨，不過云很淡，還看的見潔白的月光。
狀元是他在學堂的同學，聽說他要和學堂的女兒結(jié)婚了。
唐辰坐在馬車上，想象著京城的模樣。
很多事都回不去了。從前的唐辰這樣想，現(xiàn)在的唐辰這樣想，未來的唐辰也會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