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有一群母牛。母牛可以下崽，母牛可以產(chǎn)奶，母?？梢岳绲亍郎显贈]有比牛更好的了。
尤說，牛沒用，馬也沒用，什么畜生都不好使?！盎疖?，”他張開雙臂，盡可能地伸長，“能噴煙，能拉一千頭牛的貨?！?。鄰鎮(zhèn)通了鐵路。這是他第七次講火車了。“怎樣都行，我有母牛就好。”丘說。他七次都是這么回答。尤覺得無趣，就甩動韁繩，駕馬回驛站了。天還不算亮，丘提著桶，進(jìn)了牛棚。
牛還在睡覺，趴臥在地上，肚子壓住四只腳，一起一伏。一頭母牛醒了，丘挎起桶，打開柵欄。母牛醒了，沒有吃食槽里的干草，也不怎么喝水，趴在那里，眨眼，呼吸。它的皮膚已經(jīng)不緊實(shí)，肌肉松弛，肚皮看不見起伏，仿佛只呼不吸。丘把桶放在墻角，躺下，靠在母牛身上。母?！斑琛绷艘宦暎焓謸崦?。他的手指因?yàn)榘姨?，卸貨，擠奶，變得粗糙而堅(jiān)硬，順著牛毛發(fā)出“刷刷”的窸窣；牛毛不光滑，扎得他手發(fā)癢。丘忽然覺得，是母牛在撫摸自己。母牛很溫暖，靠久了，后背就悶得出汗。丘像母牛一樣，側(cè)躺過來。
母牛變小了，丘想。這一印象是基于這樣一個(gè)現(xiàn)實(shí)，即母牛的乳房干癟了。他握住牛的乳頭，乳房在肥厚的脂肪下捂了一整夜，在他手里發(fā)熱。丘感到悲傷，悲傷是從滾燙中升起的——過不了多久，他就不能給它擠奶了。想到這兒，他開始責(zé)罵自己，認(rèn)為自己卑劣、惡心——他的悲傷不是留給母牛的，是留給自己的?！皼]有人能為它哭?！碧齑罅亮耍鹫酒鹕?。他要去放牛了。
丘牽著母牛，最老的走在前面，牛群跟在后面，不會掉隊(duì)。草場在河邊，河灘寬廣，有水有草；河上有一座大橋，能通到鄰鎮(zhèn)。所有的牛全都分散在草上，等它們把周圍的草啃得差不多了，就牽到另一處，繼續(xù)吃草。丘坐在斜坡上看著，免得牛跑了。兩頭牛打架了，角抵著、眼翻著、脖梗著、尾夾著、腳蹬著，互不相讓，拼死拼活。丘拉不動，它們太精壯了，還很年輕、狂野，脾氣執(zhí)拗。丘抄起棒子打，打下去的時(shí)候，他想起那頭母牛，它已經(jīng)不能打架了，它原先也是會打架的。他看著它，它吃了兩口草，然后又趴下，甩動尾巴。它是享受的，丘想，只是不要求，也不表現(xiàn)了。就是在這一刻，丘覺得，它再也不能龐大了。
丘躺在草地上，?了?眼，漸漸感到困了，他閉上眼，聽到一聲長鳴。聲音響了，可是那么含混，好像不是從近處，而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跟著又來了急促的第二遍。母牛們顫抖起來，它們從沒聽過這種的聲音，尖銳又渾厚。丘害怕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在深深的寂靜中過了一分鐘，第三聲響了，從橋上飛馳而過，震耳欲聾。
是火車。
母牛受了驚，四處狂奔。丘被母牛圍困住。一頭母牛撞倒了他，無數(shù)牛蹄踩在他身上。丘快要昏厥了，母牛又壯碩了，它們大得可怕，可還是那么小，不再龐大了。丘哭了出來，他感到可憐，卻不知道是在可憐誰。
“母牛們！讓讓吧！生命短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