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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玉簫英雄傳

第七十五章 吳宮再毀一朝事

新玉簫英雄傳 空空靈兒 10940 2024-12-02 16:01:00

  此后兩日再無人來,石屋中有干糧和水,眾人自知生死操于人手,也不怕張再興在食物中搞鬼,饑啖渴飲,只等官軍攻陷桃花塢,把眾人解救出去。

  少沖一會兒擔(dān)心公主傷勢,一會兒想到信王重托,彷徨無計,寢食難安。有一次夢見黛妹哭著跟自己說,她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得了絕癥,她不想少沖看到她死去的模樣。他在一股錐心之痛中醒來,想起與黛妹的‘七夕之約’,也不知美黛子近況如何。雖極想出去,可要他效命張再興,卻是萬萬不能。

  第三日上,眾人正在半睡半醒時,牢門忽然打開,隨即關(guān)上,少沖、石康睜開眼時見牢中多了一個身著錦衣的軍官。石康正要問話,那軍官抬起頭來,認(rèn)得是指揮圍剿反賊的錦衣千戶武名揚,與少沖幾乎同時出口道:“是你!”

  武名揚站起身,撣去衣上的塵土,說道:“真是一葉浮萍?xì)w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少沖老弟,咱們又見面了。”少沖對眼前的武名揚可謂既愛且恨,寄養(yǎng)歸來莊之時,武名揚不似王光義、武甲、武乙那般時常欺侮他,有時還予以照拂,行走江湖時又兩次救過少沖,但他認(rèn)跛李為師父,投靠魏忠賢,虧待蘇姑娘,這三件事讓少沖心中耿耿。當(dāng)下哼了一聲,道:“武公子飛黃騰達(dá)了,居然還記得我這個小賤種!”

  武名揚道:“少沖,你何出此言?太公生前希盼咱們做晚輩的有所作為,自從太公遇害,就剩下你我兩人,你我雖非同胞,卻也情同手足,當(dāng)相親相愛才是,我能有今天的地位,你難道不高興么?”

  少沖道:“你也知道太公被人害死?為何不報此仇反而認(rèn)賊作父?”武名揚面色沉郁,似極感痛苦,半晌才道:“巢湖邊太公為跛李害死,這一幕我終生難忘,其實我心中比你還要難受。我何嘗不想把仇人剁為肉醬為太公報仇,可是以我當(dāng)時的武功,殺得了跛李么?”

  少沖道:“你后來隨侍他的左右,總有殺他的機會,為何始終沒有下手?”

  武名揚道:“如此殺了,豈不便宜了他?我要‘以其之道,還施彼身’,讓他死在自己的武功之下……”

  少沖心想:“原來武名揚想學(xué)了跛李的‘幽冥大法’再對付他。當(dāng)日在蘇州撫署時武名揚的身法快如閃電,莫非是練了跛李的‘幽冥大法’?”細(xì)想又覺不似,那身法較之跛李的‘鬼影迷蹤步’似乎還要詭異。

  聽武名揚續(xù)道:“我修練幽冥大法已有時日,可是格老鬼也留了一著,對我并非傾囊相授,是以我的幽冥大法總難突破最后關(guān)口。我明白之后便有了殺他之意,但格老鬼對我也有了戒心,我好幾次失手,還險些為他識破。后來在臨清府衙,我得以刺他致命一刀,老鬼一時未死,逃得不知去向,但他傷重難愈,再強的武功也沒用了,既不能擄人為食,又無法報仇雪恨,這會兒不是躺在街頭受人凌辱欺負(fù),便是躲在深山老林垂垂待斃,說不定早已見了閻王。嘿,他死時如此凄涼悲慘,你說這個仇報得不是痛快淋漓么?”

  少沖聽說跛李落得如此下場,卻殊無歡愉之色,說道:“那么蘇姑娘呢,她對你癡心一片,你投靠魏閹就罷了,竟也對她狠下殺手!”

  武名揚聽了這話,低頭道:“原來這事你也知道了?!?p>  少沖搖著他的肩膀,直視著他的雙眼道:“你說話?。槭裁??”真想飽以老拳,終于還是忍住了。

  武名揚眼中竟有了些許淚花,說道:“小樓對我的情意我武名揚終生難報,怎會平白無故的對她下手?個中情由你有所不知,當(dāng)時小樓沖撞了魏公公,魏公公盛怒之下要殺小樓,我情急之下才說效忠于他,為表誠意愿親手代勞。我知小樓心臟異于常人,這一劍要不了她的命……”

  少沖道:“就算未刺中要害,也會因失血過多而死,你也敢冒這個險?”

  武名揚道:“如此總好過被魏忠賢的護(hù)從亂刀砍死,絕無幸免。后來總算如我所愿,小樓得以保全性命,可她對我誤會至深,至今還不肯見我。其實傷在小樓之身痛在我心,我比她更痛苦,但我沒有法子,只要能讓她能活下來,讓我做什么都愿意?!?p>  少沖聽他所言,當(dāng)此情形卻也別無他法,只是不解武名揚何以狠得下心腸,要是換作自己,寧可拼得性命不要,也不愿蘇姑娘受一點傷害。當(dāng)下又道:“你效忠魏忠賢既非出自真心,何以為虎作倀,幫著他打殺忠良?若非如此,蘇姑娘又怎會不原諒你?”

  武名揚搖頭道:“我跟你不一樣,你是流寇之后,就算到老一事無成,人生也不叫失敗。我出身將門,從小受到太公嚴(yán)厲管教,這一生如不能出人頭地、投名立萬,便是有辱門楣,死了也無臉去見武家列祖列宗。因此我想盡一切辦法向上爬,也曾要考取功名,因為無錢走后門而名落孫山,去投軍也是處處碰壁,連我這‘將門之后’的身份也不好使,最后動用了關(guān)系才謀到一份苦差事,別說一身武藝無用武之地,還時常受人欺負(fù)?,F(xiàn)實讓我明白了,走正道是爬不到高處的,只有會鉆營、心狠腹黑的人才能成為人上之人。魏公公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朝中的大人物,我并非全然贊同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依附于他,便于施展我胸中的報負(fù)?!?p>  少沖聽了,倒有些理解他憐憫他,太公對他期望頗高,無形中給了他極大的壓力,以致做起事來難免偏激??谏险f道:“但這些不能成為你六親不認(rèn),認(rèn)賊作父的借口。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一味地不擇手段,多行不義,是不會有好下場的。我先信了你,日后發(fā)現(xiàn)你有一句假話,我絕放不過你?!?p>  武名揚道:“少沖老弟,我武功上已不是你的對手,怎敢騙你?”

  石康冷笑了兩聲,道:“你說反了,武功上不是對手,才更會花言巧語。千戶大人,你不是說要將反賊一網(wǎng)打盡么?如今怎么先倒落于反賊網(wǎng)中?”

  武名揚臉色難看,卻道:“本官為反賊算計被擒,但外面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早晚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咱們也可脫此樊籠?!?p>  石康道:“大人說得輕松,反賊若用咱們?yōu)橐獟?,與官軍拼個魚死網(wǎng)破,卻又如何?”

  武名揚聽他說得不無道理,沒了話說。

  再過兩天,仍是平靜如舊,這正應(yīng)了石康的話,反賊以五人為要挾,官軍及五宗十三派投鼠忌器,不敢妄動。少沖見公主傷勢日漸沉重,心急如焚,便與石康商議了一個緩兵之計:少沖假意降順,讓張再興先救治公主,再尋機逃出桃花塢。次日便有人來帶少沖去見張再興。

  走了很長一段地道,卻是越走越低,這地道四通八達(dá),有房有院,如非頭上封頂,陰森潮濕,與尋常宅院也相差無幾。少沖這才豁然開悟:原來桃花塢乃是“陰陽宅”,陽宅在上,掩人耳目,陰宅在下,才是張再興的巢穴,難怪上次前來探查,宅子里空無一人,都躲到地底之下了。而陳阿三誤闖遇鬼,也當(dāng)是剛從地道鉆出來的人而已。而且“陰宅”和“陽宅”的房舍皆可旋轉(zhuǎn)活動,隨意轉(zhuǎn)換。其中結(jié)構(gòu)繁復(fù),曲折連環(huán),營造得十分周密。

  那人將少沖帶到一個叫“聚義廳”的所在,廳上坐著兩人,一個正是張再興,另一個少婦便是那個自稱張再興之妹的“張姑娘”,此時濃妝艷抹,眼角眉梢盡顯萬種風(fēng)情,與那個清純可人的張姑娘判若兩人。

  張再興見了少沖,便向他引介旁邊的少婦道:“這是內(nèi)子,江湖人稱‘水上飛’。以后都是一家人,你也不必拘禮?!鄙贈_見過禮,心想:“原來此女便是綽號‘水上飛’的梁飛燕,兩人是賊公賊婆,不是兄妹。”張再興又道:“你既然決意與我共襄義舉,還需做一個投名狀來?!鄙贈_對此早有所料,知這“投名狀”便是為他做一件事,自絕后路,但不知道張再興會讓自己做什么事,當(dāng)下道:“我有言有先,地牢里的幾個人我是不會殺的。”

  張再興道:“我也不要你殺人,只要將玄女赤玉簫交到我的手上,即可加入我麾下,我也即日放了你的朋友?!彼屔贈_交出玄女赤玉簫,這一著倒出乎少沖意料。少沖道:“玄女赤玉簫本是我鏟平幫傳幫信物,在下雖暫代幫主之職,卻也無權(quán)隨便交給他人。何況如今玄女赤玉簫下落不明,一時之間也尋不出來?!?p>  梁飛燕俏面含笑道:“你沒明白莊主的話意,你只要聽命于莊主,也要鏟平幫為莊主效力,日后覓到玉簫,莊主只是暫為保管,自當(dāng)還是鏟平幫之物?!?p>  張再興道:“不錯,如果暫為保管還令少沖兄弟為難,張某告借兩日把玩一番,之后還給貴幫?!?p>  少沖心下尋思:赤玉簫能否找到尚且未定,但無論找到與否,自己只要承諾下來,鏟平幫都將受張再興挾制,這姓張的意欲造反,劫持鏟平幫為他賣命,此事關(guān)系重大,怎可妄自作主?四大堂主也絕不可能為救公主性命而讓幫中兄弟葬身沙場。便道:“此事容在下與幫內(nèi)四位堂主長老商議再作決定。只是眼下朱姑娘因在下受傷,倘因在下殞命,在下也無顏面茍活世上,便也無法報效張莊主的知遇之恩了?!?p>  張再興含笑道:“少沖兄弟大可放心,妻弟梁甫國便是醫(yī)中圣手,只要你承諾為張某效命,張某即日請他用針,可擔(dān)保朱女俠十日內(nèi)康復(fù)?!?p>  少沖暗想,姓張的先傷了人,以此要挾我投靠于此,此亦小人行徑,我少沖也非正人君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此小人便也說小人話了,便道:“好!我少沖以個人名義加入貴莊,自今日起便聽張莊主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有違此言,天地不容!”

  張再興點頭道:“爾乃當(dāng)世豪杰,自然是說一不二,我信你?!彪S后叫人帶少沖到廂房休息。少沖見那人面相好熟,想不起哪里見過,待至住處,問他道:“你叫什么名字?服侍張莊主多久了?”那人道:“我叫羅俊,因有一張歪嘴巴,人皆叫我‘羅歪嘴’,服侍莊主有二十多年了。相公問這作甚?”少沖見他說話時下巴果然一歪一歪,想起是那日在江邊見到祭祀的兄妹倆中的大哥,便道:“我只是隨便問問,也不知我的朋友能不能醫(yī)好?”羅俊道:“相公不必?fù)?dān)心,莊主說話算話,梁大夫圣手回春,家傳一門針灸絕學(xué)‘太乙神針’,專治此種掌傷,朱姑娘十日后自當(dāng)無事。”臨走時叮囑少沖:“桃花塢路徑錯蹤復(fù)雜,千萬不可亂走?!?p>  羅俊走后,少沖心中煩躁,走到廂房外的涼亭乘涼。月光入戶,濤聲盈耳,從這涼亭望出去,三萬六千頃的波光濤影盡收眼底,月色湖光交相輝映,比日間所見,更加瑰麗奇幻,非筆墨所能形容。但除此之外,湖面上不見戰(zhàn)船,濤聲中亦無號角,哪有官軍進(jìn)剿的跡象?

  回到房來,躺著胡思亂想,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婦人道:“相公怎么不燃燭呢?還沒吃晚飯就睡了么?”語氣溫柔,說著話進(jìn)門將飯桶放在桌上,蠟燭點燃,滿室生輝,婦人轉(zhuǎn)過臉來,認(rèn)得是那日江邊祭祀的女子,雖是荊衩布裙,燈下尤覺清麗無儔。但鬢邊染霜,眼角生紋,紅顏已老,愁苦積深。

  婦人打開桶蓋,將飯菜一碟一碟取出,鋪在桌上,斟了滿滿一杯酒,又取出四五個雪白的大饅頭,如同照顧自己的孩子般體貼周到。

  少沖心中一動,問道:“敢問大娘與岳之洋如何稱呼?”那婦人聽到“岳之洋”之名,眼中淚光涌動,道:“他……他是妾身死去的丈夫?!鄙贈_又問道:“你知道張莊主為人如何么?”婦人隔了半晌才道:“相公勿要多問,多吃菜,饅頭個大,慢些吃,別噎著了。”說罷提了飯桶,臨出門時嘆了口氣,自言道:“哎,我那苦命的孩子若還在世,也該有這位相公這么大了?!睂㈤T輕輕掩上,細(xì)碎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

  少沖覺得與這大娘有著不可名狀的親切感,見她遠(yuǎn)去,忽感悵然。喝了幾口酒,肚中饑餓,拿起饅頭便吃,心里在想:“這位大娘對人如此好,看來桃花塢上并非人人都是壞人?!?p>  吃著吃著,忽然咬到一團(tuán)紗絹,心想:“廚子如此粗心,竟將手絹做到饅頭里了!大娘叫我慢些吃別噎著了,難道另有深意?”展開手絹,燈下看時,見上面用針錢繪了一幅圖畫,線條縱橫交錯,倒似一座迷宮,連地牢的位置也用朱筆標(biāo)示。少沖禁不住心中一陣狂跳:“桃花塢的地圖!”

  他忙將手絹塞入袖中,對那位大娘大為感激,心想有了地圖,只待張再興把公主的傷治好,便可出這桃花塢了。

  激動過后,他再展開來看,忽然覺得這手絹的做工、針線手法與娘親留下的那方血書手絹如出一轍,不禁遐思:“這位大娘要是我的娘親該有多好!”他自知癡人說夢,娘親投海殉難,如何尚在人世?

  次日羅俊來叫少沖去看梁大夫用針。少沖隨他到朱華鳳臥室,見朱華鳳雙目緊閉,似熟睡一般。梁大夫?qū)Ⅶ晗?、人參、肉桂、三七、蘄艾等扮作細(xì)末,以厚紙卷成爆竹狀,一頭燃著,用布數(shù)層包裹住,走到床前。朱華鳳中掌在臑穴,乃陽維脈所主。陽維脈為奇經(jīng)八脈之一,主表,起于諸陽經(jīng)之交會處,沿膝外側(cè),上行髀部,經(jīng)少腹側(cè)部沿脅斜行,達(dá)肘上,行過肩前,進(jìn)入肩后,上沿耳之后方,下到額部,再循行于耳上方。梁大夫在她所傷經(jīng)脈穴道,一處一處熨燙。

  看過用針后,羅俊又帶少沖回住處。此后幾天無話。有時出房走動,發(fā)覺有人暗中監(jiān)視,便也裝著看花賞月而已。這莊內(nèi)亭臺錯落,假山水榭無不巧奪天工,曲盡蘇州園林之美。少沖眼中雖有如此妙景,心中卻想著如何逃出桃花塢而不讓張再興察覺。

  這一晚三更時分,少沖輕輕開了房門,鉆出地道,躍上房頂,越墻過院,向地牢入口找去。按圖中所示,入口當(dāng)在一個花園之中。少沖來到那個園子,正要伸手開啟石門,忽聽腳步聲響,有人過來。他當(dāng)即隱身太湖石后,見那人也走到石門前,神色頗顯慌張,月光下認(rèn)得是梁飛燕,心想:“三更半夜,她去地牢做什么?”

  少沖輕手輕腳跟著她進(jìn)了地道,不久到了牢門前,梁飛燕回頭看了一下,掏出一把鑰匙把門打開,身子一閃而入,寶劍架在石康脖子上,輕聲叫道:“武大人!”武名揚喜道:“飛燕妹子,我還以為你不來了?!鄙锨袄鹚?。

  少沖藏在暗處看見,心中大是奇怪:“梁飛燕乃有夫之婦,何以與武名揚如此親昵,竟以‘妹子’相稱?”

  卻聽石康笑道:“一對狗男女私逃,嘿嘿,張再興戴了這頂綠帽子豈能甘休?”梁飛燕怒道:“你這張嘴也留不得了。”便想揮劍結(jié)果了他。少沖立忙飛身而前,一掌拍在她肩膀上。梁飛燕身子一歪,后腦勺撞在石壁上,立時昏去。

  武名揚驚道:“少沖,你殺了她咱們就出不去了?!狈銎鹆猴w燕探她鼻息,知道沒死,立即為她舒筋活脈。不久梁飛燕醒來,看見少沖,愧然不敢相對,對武名揚道:“武大人,小妹只說過帶你出去,這幾個人萬萬不行?!蔽涿麚P尚未說話,少沖道:“武大哥,你不用管我,朱姑娘傷未痊愈,我還不能走。”武名揚點了一下頭道:“也好,你萬事小心?!闭f罷與梁飛燕相攜出了地牢。

  少沖此次一探地牢并非救眾人出去,恰遇梁飛燕私放武名揚,忽然有了主意。待兩人走遠(yuǎn),對石康、空乘道:“如此機會豈能放過?咱們也走吧?!笔档溃骸澳阒莱鋈サ穆??咱們走了,朱姑娘怎么辦?”少沖道:“我這里有桃花塢的地圖,石大哥和大師帶著地圖連夜逃出塢去,再將地圖交與官軍,張再興必定以為乃梁飛燕私放。我陪著朱姑娘在這里治傷,官軍攻破桃花塢之日,便是我和朱姑娘逃離虎口之時。”石康點頭道:“也只好如此,但你須小心應(yīng)付?!?p>  三人出了地牢,少沖怕為張再興發(fā)覺,不敢相送,將地那張手絹交給石康。石康和空乘趁夜而去,他即回到住處,這一晚倒也無事。

  次日,羅俊來請少沖到花廳見莊主。少沖心中惴惴,不知放人一事是否為張再興知曉。待至花廳,見人聲喧嘩,群賊爭得不可開交。阿岐那指責(zé)何太虛不懷好意,鄭芝龍稱安邦彥欲獨吞寶物,安邦彥先是極力反駁,轉(zhuǎn)而說藤原無資格分取一寶。群賊唾沫飛濺,越鬧越兇,張再興連叫幾聲“諸位”也是無用,哪知少沖走入廳中,群賊立即靜下了聲,表情各異的瞧著他。

  少沖大喇喇的坐下,見座中多了一個藍(lán)袍漢子,正是逍遙谷谷主南宮破,與他相視點了一下頭,心下納悶他何以也來蹚這渾水。

  張再興道:“諸位既來敝莊,張某無以酬客,特地命下人烹制本地有名的阿婆茶?!鄙贈_瞧他說話時神情一如既往,心想:“他老婆與人私奔,難道他還毫不知情?”

  其時茶端上來,已覺清香撲鼻,茶具是青花瓷蓋碗,還配有橘子、醬瓜、胡桃、甘脯等糧果。張再興又指著盤中的橘子道:“此名‘洞庭紅’,亦本地特產(chǎn)。洞庭山地暖土肥,所產(chǎn)‘洞庭紅’與廣橘、福橘一般甜美,卻只是其價十分之一?!比缓蟠笳勔环胲凡璧拿罾?,群賊點頭附和,卻無一人端碗喝茶。少沖心想:“張再興果非一般人物,大難當(dāng)前還有興品茶。群賊相互設(shè)防,張再興在茶中下毒也不無可能。南宮破是用毒行家,群賊看他臉色,他既不飲,群賊便都不飲?!?p>  張再興見氣氛冷清,干咳一聲道:“諸位空坐無聊,不如張某叫人舞兩路劍耍子。敝莊最近有一位綽號‘太湖怪客’的劍手來投奔,劍法頗有看頭。”便叫人去請。

  群賊還是頭一回聽說這個名號,心想:“桃花塢藏龍臥虎之地,張再興不知收羅了多少能人異士。這次賽寶大會來得輕率,別中了他的暗算?!眰€個心生警惕,表面上仍悠然從容。

  不久羅俊推著一輛四輪車來,車上端坐著一個散發(fā)披肩的漢子,看不見面目。張再興迎上前,笑著道:“先生劍術(shù)通神,在座眾位英雄均想一睹先生風(fēng)采,請試演幾招?!蹦侨艘粍硬粍?,并無舞劍的意思。張再興甚是尷尬,又道:“先生無論如何舞弄兩下,讓咱們開開眼界?!?p>  那人沙著嗓子道:“在下銘感莊主收留之德,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只是在下不是猴子,耍猴戲嘛,在下是不會的?!睆堅倥d聽了此話,方知此舉辱慢了他,正要致歉,卻聽徐鴻儒冷笑兩聲道:“先生架子倒是不小,我早就猜到,似你這等連走路都已困難之人還會有什么驚人的本領(lǐng)?張莊主,快讓他下去吧,免得丟人現(xiàn)……”

  他話未說畢,忽見眼前一花,半空中猶如放了十幾道厲閃,令人不敢直視,跟著飄下無數(shù)紙屑,鋪了一地。原來懸在廳上的幾幅字畫都化為烏有,而那“太湖怪客”仍端坐在四輪椅上,只是嘴上叼了一柄劍。徐鴻儒驚得撟舌不下,將個“眼”字活生生吞了下去。

  群賊心想:“此人劍法如電,以嘴運劍已如此厲害,不知以手將是如何?”南宮破掃了一眼,見他雙手軟垂著,點了點頭,心道:“原來你雙手已廢,才轉(zhuǎn)而以嘴運劍?!?p>  張再興撫掌道:“好劍法!來人,給先生斟酒?!庇腥硕藟剡^來,卻見“太湖怪客”將口中之劍一吐,劍柄撞中那人腰間,那人“啊”的一聲,酒壺摔了下去,那怪客膝蓋向上一抬,酒壺上飛,太湖怪客正好銜住壺嘴,大喝特喝起來。群賊見他這一招甚是瀟灑,不禁鼓掌喝采,喊道:“好啊!”

  張再興卻見何太虛神情慌張,似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怪物一般,便問他道:“何道長,你怎么了?”何太虛定了定神,道:“沒……沒什么?!?p>  張再興正襟危坐,對廳上群賊道:“張某世代經(jīng)營太湖,早在這西洞庭前湖底密布刀網(wǎng),湖周蘆葦迷陣,岸邊暗弩,島上陷坑,好比當(dāng)年的梁山水泊,當(dāng)真固若金湯;桃花塢依山而建,宅院建構(gòu)雄奇,極盡機巧,半截在外,半截藏于山腹之中,屋宇院落皆能轉(zhuǎn)方移位,變化萬千,更有機關(guān)重重,殺人于無形。兩百年來隱藏鋒芒,尚未發(fā)動,如今正好派上用場。讓姓朱的知道咱的厲害,順便博諸位一哂。此藏龍廳便是這重重機關(guān)首腦所在,自然也是最安全的所在。塢內(nèi)糧食充足,官軍不出一月,必?zé)o功而返。”

  張再興說這話,臉上滿是得意之色。

  群賊聽了心想:“姓張的坐擁梁山水泊,必定還有一百單八將,看來真是要造反了。”

  何太虛道:“是啊,諸位都是縱橫四海,馳騁天下的英雄豪杰,何懼幾個朝廷鷹犬?賽寶大會讓人攪了局,……”說到這里,斜睨了一眼少沖,接著道:“但一月之期未滿,總不能就此散去。今日逍遙谷的南宮谷主不請而來,說有寶物來賽,便請他亮出來大伙兒開開眼界?!?p>  南宮破道:“在下聽說來此賽寶,還可以分取張莊主的一寶,不知是與不是?”張再興道:“張某主持這次賽寶大會,旨在結(jié)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幾件身外之物何足吝惜?”

  南宮破從懷中摸出一卷青皮書,道:“在下身無長物,只有一本家傳武學(xué)秘錄。”群賊向那書封面上看去,“武林秘錄”四字赫然映入眼簾,都聳然為之動容,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張再興道:“《武林秘錄》算得上武學(xué)瑰寶,好吧,這件‘七寶琉璃臺’就歸南宮兄了?!蹦蠈m破卻一擺手道:“別的我南宮破都不稀罕,我只想要張莊主另外半部《武林秘錄》?!?p>  此言一出,群賊紛紛道:“原來南宮谷主和張家各只得了半部《武林秘錄》?!薄皬埱f主果然家藏甚豐,除了玉杯古劍,還有武學(xué)奇書?!?p>  張再興微微一笑道:“南宮兄果然是有備而來,我那半部《武林秘錄》并無副本,但我如何知道你這半部不是假的?”

  才說至此,忽莊客來報:“官軍攻進(jìn)塢來了!”果聽外面喊殺聲漸近,張再興這才有了一絲慌張,卻強裝鎮(zhèn)定,道:“桃花塢地形錯綜復(fù)雜,官軍一時之間攻不進(jìn)來?!卑舶顝┑溃骸耙粫r之間攻不進(jìn)來,終究會攻進(jìn)來的是不是?”阿岐那起身離座,指著何太虛道:“外面的人大都沖著這牛鼻子而來,叫他出去應(yīng)付,貧僧可不想陪他玩命。”

  他話音剛落,立即有好幾人附和贊成,少沖趁機站起來道:“不錯,何太虛居心不良,開什么賽寶大會,實是借機鏟除諸位英雄?!?p>  何太虛指著少沖道:“他是五宗十三派派來的奸細(xì),諸位不要聽他挑撥離間?!彼搜砸怀?,徐鴻儒、藤原跟著也揭少沖的老底,少沖見張再興聽著聽著,斜眼瞧向自己的目光中有了殺機,卻暗自鎮(zhèn)定,哈哈一笑道:“張莊主,不知日后大明垮了,誰做皇帝?”張再興一怔,回答不出來。何太虛道:“當(dāng)然是滿洲努爾哈赤,不過張莊主、南宮谷主、安土司、鄭大王都不失藩王之位?!鄙贈_道:“我家莊主賢德廣布四海,又是漢人,理應(yīng)讓他來做才是,滿人是漢人的仇敵,何道長引狼入室,殘害同胞,居然引以為榮,實不知心肝是什么做的。何況空口無憑,努爾哈赤真的做了漢人的皇帝,就不怕漢人反抗?怎會讓漢人做藩王?可見努爾哈赤乃是利用我等為他賣命?!?p>  少沖說罷猛一拍桌,頓時茶杯跳了起來,他再一掌平推,一股大力推著茶杯向何太虛面門撞去。卻見張再興反掌一引,那茶杯轉(zhuǎn)了個彎,落入他的手中,連茶水也未灑出一滴。張再興微慍道:“少沖兄弟,咱們好歹也是主人家,怎可對客人無禮?”

  南宮破長身而起,道:“張莊主,你我兩家各得半部《武林秘錄》,究竟你的上部厲害,還是我的下部厲害,今日不妨比試一下?!痹捯魟偮?,就見他掀翻桌子,一個筋頭翻到廳中,虎步而上,右手成拳自右上向左下一圈,左拳斜著打向張再興,正是武當(dāng)長拳中的一招“黑虎巡山”。

  張再興叫道:“來得好!”也掀翻桌子擋了他一拳,游身而走。南宮破跟著一招“梭羅藏月”,袖中一拳出其不意,眼見打中張再興后背,手上卻毫無感覺,似乎并未打中。再有一次使“仙猿獻(xiàn)桃”,雙拳齊中張再興胸脯,仍如擊虛一般,他暗叫“邪門”,才知張再興的下半部《武林秘錄》確不簡單。

  《武林秘錄》上半部分廣采武林各大門派正宗武學(xué)精簡成一‘正法’,一法通則萬法通;下半部分則是武功老人精研各派武學(xué)獨辟蹊徑,另創(chuàng)一‘奇法’,此法通則可破萬法。學(xué)成正法,則天下各門各派武功盡歸掌握,信手拈來,雖博猶精,學(xué)成奇法則可化腐朽為神奇,以無招勝有招。孫子曰:“凡戰(zhàn)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闭鎯煞ǎ绱禾m秋菊,各擅勝場,若能兩法兼收并蓄,運用自如,則可百戰(zhàn)百勝,無往而不利。

  二人正如周瑜遇著了諸葛亮,正好棋逢對手,斗了個難解難分。官軍及五宗十三派也在此時攻進(jìn)莊來,張再興不敢戀戰(zhàn),虛晃一招跳出圈去,道一聲:“來日再與南宮兄斗三百回合?!鞭D(zhuǎn)身從側(cè)門奔后院而走。南宮破道:“今日不分出高下,恐怕沒有來日了?!闭f話間追了上去。

  群賊一見主人家先自走了,也作鳥獸散。

  何太虛慌得六神無主,覺得四面八方都有人向他殺來,也不知該向哪個方向逃去,先還跟著徐鴻儒,誰知徐鴻儒幾個晃身竟不見了,迎面華山派丁向南仗劍而來,驚得魂飛天外,急忙回身而走,未及幾步,又見少沖自后追了上來,自分此命休矣,嚇得腿軟筋酥,撲通跪地,叫道:“不要殺我!”

  少沖上前解下腰帶把他捆了個結(jié)實,道:“這一回看你如何逃去。”迎面碰到丁向南,向他道:“丁大俠,此人作惡多端,害人無數(shù),將他千刀萬剮也不足解其恨,在下有個法子,讓他向每個死者磕頭認(rèn)罪。”丁向南道:“就依少俠?!?p>  來到大廳,正好遇到龍百一、石康、凌堅等人,龍百一道:“真是奇哉怪也,按你的地圖搜遍了整個莊子,也不見反賊的蹤影,想是從秘道遁走了?!碑?dāng)下命人查找各處有無秘道。過一會兒有人來報:“未見千戶大人,只找到了公主?!绷鑸园櫭嫉溃骸拔浯笕艘脖凰麄儙ё吡恕!笔档溃骸斑@位武大人入人牢籠也不忘勾搭之事,這會兒不知在哪里風(fēng)流快活呢,凌大捕頭大可不必為他擔(dān)心?!?p>  這時五宗十三派各大掌門、鏟平幫兩位堂主也來到大廳。松云陡見何太虛,拂塵一揚,喝道:“姓何的,貧道到處尋你不著,還以為你又逃之夭夭了。今日貧道要為二位恩師報仇?!闭f著話,拂塵向他按落,卻為丁向南伸手?jǐn)r住。

  松云怒道:“丁向南,你干什么?”松云在石寶寨重傷丁向北,怕丁向南為丁向北之事報復(fù),一直對他心存防范。卻聽丁向南道:“這里大都是何太虛的仇家,要報仇也得一個個來?!?p>  少沖找來筆墨,寫上“恩師鐵拐老之靈位”幾字,立了香案。丁向南提筆寫了“愛妻白若霜之靈位”,寫罷背過臉去,已是眼淚盈眶,心下說道:“若霜,你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笔祵懥藴亍⒂葍晌粓F(tuán)頭的靈位。松云也如法炮制,上前寫下“茅山陰陽二圣”的靈位。姜公釣道:“我鏟平幫上了秦漢、何太虛的當(dāng),害得中原鏢局慘遭滅門,我?guī)碗m有不對,但罪魁禍?zhǔn)自谇貪h、何太虛?!碑?dāng)下接過筆,寫下“蘇氏一門”的靈位。又聽真機子道:“何太虛搬弄是非,攪得江湖風(fēng)波不斷。武當(dāng)山一戰(zhàn),我五宗十三派因此死難的,也該向何太虛索命?!碧峁P寫下“武當(dāng)死難者靈位”七字。真機子此舉示人以公,立即得到各派掌門贊賞。

  一時間其余各派有死于何太虛之手的也紛紛寫下靈位,竟有二三十個之多。

  少沖高聲道:“還有死于賊道之手或者因他而死的,也請來立個靈位?!边B問兩遍,再無人應(yīng)聲,他正要收去紙筆,卻見人群中擠進(jìn)一婦人,叫道:“有!”

  何太虛一見此人出現(xiàn),眼神由驚恐變?yōu)槠胶?,輕聲叫道:“楚楚,是你!”

  少沖抬頭一看,見是暗地給自己地圖的岳夫人,便道:“大娘,何太虛害死了你的親人么?”岳夫人恨了何太虛一眼,道:“亡夫岳之洋,就是死在這賊道手里?!?p>  廳上眾人大都聽過此人之名,知是萬歷年間一大海盜,后為朝廷出兵擒殺。當(dāng)下真機子道:“原來尊夫就是十幾年前威震大江南北的‘姑蘇電劍’岳之洋,貧道聽說他殺了稅官逃到東海,為官軍捉住處決,岳夫人卻說他為何太虛所害,這其中似乎別有隱情。”

  岳夫人臉上顯出一絲苦澀,說道:“道長的話也不用說得這么客氣,世人皆說先夫勾結(jié)倭寇,殘害同胞,乃不折不扣的海盜惡徒?!绷_俊道:“不是,義妹,岳大哥乃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因不憤稅監(jiān)孫龍搜刮民財才鋌身而出,為民除害,怕連累親戚朋友才獨自逃到海上。即便他淪落海島,仍然率眾懲惡除霸,保護(hù)海上漁民、過往商船,與那打劫剽掠的海盜迥然有別。而世人不察,肴然視之,以為‘寇舶巨魁’,朝廷更派大軍征剿。岳大哥俠骨柔情,才中了奸險小人的詭計,被捕就獄。”

  眾人聽罷才知其中原委,但不明白岳之洋如何中了小人之計。又聽羅俊道:“那浙閩提督胡慶憲與岳大哥同為吳縣人,令人迎義妹至杭州,館待優(yōu)厚……”岳夫人道:“也是我婦人見識,見他如此優(yōu)待,又說念在同鄉(xiāng)份上不但無相害之意,還要替君保奏,重用他肅清海波,我竟聽信于他,致書先夫。先夫也以為遇著青天老爺為他平冤,便率眾受了招安?!痹婪蛉苏f這話時,不由得黯然神傷。羅俊接口道:“胡慶憲一開始倒也隆情盛意相待,留岳大哥住居客館,一面命文牘員繕疏上奏,但過了數(shù)日覆旨下來,說岳大哥系海上元兇,萬難赦免,即命就地正法,這時岳大哥知道上當(dāng)卻已晚了。”

  岳夫人眼中淚光閃爍,說道:“我也是后來才知,設(shè)此詭計陷害先夫的并非胡慶憲,而是這個賊子何太虛!”

  何太虛忽然間渾身抖作一團(tuán),滿臉驚懼之色,叫道:“有鬼!救命啊,岳……大哥,你不要殺我……”眾人順?biāo)酃饪慈?,人群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披頭散發(fā)、坐輪椅的殘廢之人,少沖認(rèn)得他是投靠張再興的那個“太湖怪客”。

  岳夫人看著他,含淚喜道:“你終于肯出來了……”太湖怪客一聲不吭,坐著輪椅向外行去,立被兩名軍士架刀攔住。岳夫人凄然道:“你還是不肯相認(rèn)是不是?你還怪我,怪我一封書子陷你入獄,怪我得知你死訊后沒有自殺相從……都是我的錯,你要打要罵都行,可千萬不要不睬我啊?!闭f到此處,已是淚流成行。

  群賊聽她話意,似乎眼前這殘廢之人便是當(dāng)年縱橫海上的岳之洋,都大感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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