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點睛
夜。夜已至。
滿月像銀盤掛在半空，月光似流水涓涓流下，光禿禿的樹枝在地上斑駁的樹影張牙舞爪，似要擇人而噬。
陸府大廳內(nèi)。
陸成德臉色說不上怎么好，他來回在廳室內(nèi)踱步，幾次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開口：“修遠，那妖魔今夜真要來我們陸府？”
陸成德想起前幾日，孟家、何家的慘狀，以及這幾日在府內(nèi)聽到的種種傳聞，額頭便密密麻麻的沁出一層細汗，只得從衣袖口摸出錦帕，一個勁兒的往頭上擦。
可是這汗卻越擦越多，好像怎么也擦不干，現(xiàn)在錦帕幾乎能擰出水來，背后的衣襟也不知何時牢牢粘在了后背。
其身后的陸修安、柔眉等一眾人也都面容凝重，舉止輕微，連大氣也不敢喘，生怕鬧出動靜，驚動了妖魔。
“嗯！”
陸修遠沉聲道：“按照輿圖上來看，是這樣的，不過......”
眾人隨著陸修遠話，扭頭望向攤開在案幾上的輿圖，在燈盞的映照下，整個骷髏頭宛若活物，被勾勒在臨江縣地域內(nèi)，呼之欲出。
“不過也不好說?！?p> 陸修遠瞄了眼輿圖，“這骷髏的左眼眶雖然也將陸府囊括在內(nèi)，也不一定......”
“對了，家里的下人都遣散了么？”陸修遠忽然想起了什么。
“嗯。”
陸成德嘆了口氣，他在臨江縣打拼這二十余年，如今算是付之東流。
生意、商鋪能交割的都交割了，家里的仆役、管家、丫鬟能辭退的也都辭退了，不能辭退的也嚴厲叮囑，今夜無論發(fā)生何事，也不能走出房門半步。
如今的陸府，只是徒有個空架子，四處都靜悄悄的，就連蟲鳴聲也清晰入耳。
陸修遠點了點頭，望了一圈，陸成德、陸修安、柔眉、水袖......
等掃到正案桌子旁新多出的玉凈瓶時，眉頭一皺，變了臉色：“李典呢？李典哪里去了？”
“先前還在這大廳內(nèi)，怎么轉(zhuǎn)眼便不見人影？”宋熹暗叫不好，將身子探出大廳，外面一片幽靜，只能聽到蟲鳴聲。
陸修遠身子一沉，就要走出大廳。
而宋熹卻搶先一步：“讓老朽去查勘就好?！闭f著身子輕飄飄浮在半空中。
但宋熹還沒出大廳門。
急促的喊話聲傳來，如刀鋒劃過幕布，打碎了這難得的安寧。
“鹿家，我是鹿家......我家老爺他......”
一陣急碎的腳步聲響起，身穿淡藍色長衫，左胸口印著‘鹿’字，頭戴深藍冠帽絨球的人跑進陸府。
陸修遠認得他，此人是臨街鹿家中藥鋪的學徒，他白天里交代過的，如今看他神色匆匆，鹿家顯然出了問題。
宋熹走到外面：“怎么了？你家老爺怎么了？”
那人喘著粗氣：“我家老爺他，吃過飯后便面色鐵青，發(fā)了瘋病，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見人就咬......”
說罷，指了指褲腳上的血漬：“這是我家丫鬟小春脖子上傷口留下的血跡?！?p> “血跡??？”
宋熹變了臉色，朝著陸修遠點了點頭，隨此學徒而去。
有了這一插曲，眾人本就忐忑的心，登時繃的更緊。因為在輿圖上，這鹿家和陸府可間隔不遠，且都在骷髏眼眶不遠處。
忽然，一個黑影從陸府的院墻內(nèi)翻入，陸修遠抬起頭，外面一片寧靜。
“嗚嗚嗚~”
廳外庭院突然吹起了風，光禿禿的樹干簌簌作響，樹枝搖曳，地下的樹影仿佛也在不斷伸長，下刻便要到大廳內(nèi)。
“啵~”一聲響。
桌子上燈盞突然碎裂，整個大廳內(nèi)頓時陷入慌亂。
“陸公子救......救......”水袖發(fā)出驚恐聲。
眾人循聲，那黑影已經(jīng)跑到外面院墻下，借著月光，能看出水袖四肢在拼命掙扎，臉上淚痕滑落。
陸修遠急追出大廳，誰知那黑影一抬手‘嗖嗖’兩聲，兩道寒光襲來。
他閃身一躲，躲開暗器，地上青石板‘嗤嗤’冒起了青煙，原是兩只紅螞蟻，張開著嚙齒，面目崢嶸。
“大家不要亂動！小心！”
陸修遠前走幾步，直接將兩只螞蟻踩扁，地上多了兩攤血，扭頭叮囑一番，縱身疾步，兔起鶻落間，越過院墻追著黑影而去。
陸修遠走后沒多久。
“啵~”
碎裂熄滅的燈盞竟被點亮，大廳內(nèi)重新有了光亮，宋熹不知何時已經(jīng)回來了，坐在大廳內(nèi)。
“先前有黑影挾持水袖姑娘，修遠他......”陸成德心下大喜，沒成想這宋熹這么快就解決了鹿家的事，此刻恰逢陸修遠不在，這宋熹顯然便是主心骨，“不知宋老先生，在鹿家......”
“鹿家沒事。”宋熹整張臉埋在陰影里，“倒是陸家要有事了！”
“有事......沒事......”陸成德不明白這話什么意思，“宋老先生這話......”
宋熹站起身子，嗤笑道：“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同樣的當，這陸公子真不知該說是聰明還是蠢?！?p> “什么......你......是你......”
陸成德驀然想到了什么，驚恐中退后幾步，不慎將桌上的杯盞打碎。
“話不多說，今夜良辰吉日，死了倒也不冤。”
宋熹語氣溫和，手中把玩著杯盞，倒像是在拉家常。
而陸成德、陸修安以及柔眉三人臉色卻變得極為難看，他們?nèi)f萬不會想到，往日里慈眉善目的宋老先生，竟就是幕后行兇之人，一轉(zhuǎn)眼便要取他們性命。
“怕??？很怕么？”看著三人在角落瑟瑟發(fā)抖，宋熹站起身，緩緩向三人走去，“有什么可怕的，你們的命運早已經(jīng)注定，終究是要做嫁衣的?！?p> “既然命運早已經(jīng)注定，你為什么還要逆天而行，修煉邪功？”陸修遠雙手搭肩，懷中抱著降魔劍，緩緩從三人后的連廊走出。
“你......”宋熹神色一驚，笑了起來，“吃了幾次虧，你總算是長記性了！”
“是??！”陸修遠想到了白春風，想到了上樂候申方，語氣有幾分沉重，“的確是該，也確實應(yīng)該長記性了！”
“你是什么時候察覺到不對的？”宋熹抬頭望了望月亮，時間似乎還充裕，饒有興趣的問道。
“其實從第一次在不老泉井底青銅宮見你時，我就懷疑你有問題?！?p> “哦？”宋熹眼露出幾分玩味的微笑，顯然不信。
陸修遠抱著劍，緩緩走出，將陸成德三人擋在自己身后，“那時的你雖衣衫襤褸，但細看卻并沒有受什么大傷；雖被封印在棺槨內(nèi)數(shù)日，卻神智依然保持清醒?！?p> “這合理么？雖然不知這幕后之人留著你這城隍有何用，但如果換做是我，絕不可能是這般。若真有用，留你一條命茍延殘喘便是，又何必埋下禍根？”
“不錯，有理?！彼戊潼c了點頭，似乎十分認可這話。
“后來，你為了取信于我，還特意編撰了一個黑袍人出來，并詳細講述了你遭遇黑袍人前后的場景。還特別點出了你一個照面便當場眩暈、手腳酥麻。”
陸修遠望向宋熹，口中說道：“我想那個時候，你一定篤定，我已經(jīng)見識過何氏鏢局的慘劇了?！?p> “不錯，你在和安水路殺了狼星的時候，我便知曉，后來的何氏鏢局你肯定也會有所警覺?！彼戊洳患膊恍欤峙醪璞K，啜了一口，“所以為了讓你更入戲，也為了要取信于你，我才會編纂出黑袍人?！?p> “那時你怕我不信，所以還找了諸多理由，讓我相信那黑袍人就是前任城隍陳誠。”
陸修遠心生疑問：“你為什么要這么煞費苦心？為了讓我相信你這套說辭，你是煞費苦心，處處設(shè)計，青銅壁上的壁畫，還有那不明深意的長短句?！?p> “何必如此麻煩，直接殺了我豈不是更省事？”
宋熹面露微笑：“你問的好，其實在你殺掉狼星的時候我便有了此意。但我后來仔細一想，還是留了你一命?！?p> “其一，我每年都要費盡心機找?guī)讉€‘種子’，像你這般身具玲瓏心之人，那可是絕佳的目標。
其二，我神歸之日不日便到，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我行事需萬分謹慎，便沒有貿(mào)然出手。
這其三嘛，太多年了，太多年了，我實在是沒有遇到過一個像樣的對手。”
宋熹竟對陸修遠起了幾分欽佩之心：“我知道你與眾不同，知道你有幾分能耐，但你一路走來破壞驛站、識破水袖身份，還是大大出乎了我的預料。”
“所以，你為了怕壞事，甚至專程陪我演了青衣村一事？”陸修遠笑著問道。
“不錯，正因為你太厲害了！我怕你在神歸之日仍不死心，會做出別的不可控之事，便特意在青衣鎮(zhèn)演了一出戲，讓你就此收手，好等我神功大成，再騰出手收拾你。”
“但是沒想到，這居然非但沒有騙過你，居然還讓你發(fā)現(xiàn)了骷髏圖的秘密。這實在是又超出了我的預料?！?p> “我能問問你是怎么看出陳光華不是幕后黑衣人的么？”
宋熹一臉的不可置信，為了取信陸修遠，他可是煞費苦心，甚至在青衣村讓黃師爺和陳光華自說自話，這居然也沒能成功。
“當然是你告訴我的！”
“當日根據(jù)你在青銅宮所說，我便大致推斷出黑袍人的特征‘身著黑袍，疑似殘魂，畏懼月光或者日光，可能會雷電法’，但是陳光華卻絲毫與之不吻合，這難道不奇怪么？”陸修遠反問道。
其實更大的原因是陳光華身死之時，降魔手冊沒有出現(xiàn)，不過陸修遠是不會說出口的。
“哦？哈哈，這確實倒是老朽的疏忽了?！彼戊湟慌念~頭，哈哈大笑，倒像是在承認自己的錯誤。
“我再問你，這前任城隍陳誠到底是怎么回事？”陸修遠將心中疑問問了出來。
“你不是看過我記錄的縣志手冊么？”宋熹臉色有幾分神秘，“難道你沒從中找出端倪？”
“放屁！假的！全是假的！”
陸修遠聲音陡然大了幾分，“你的縣志記錄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宋熹變了臉色，仿佛不信：“哦？這怎么可能？”
陸修遠走到案幾旁，指著輿圖：“保禮村、東林村、尚永渡、鄰猿坡......”
“你沒發(fā)現(xiàn)這些描點，根本就沒有在骷髏頭軌跡內(nèi)么？如果你修煉邪功也需要這些地方，那怎么會出現(xiàn)這么大的偏差？”
陸修遠目視著宋熹：“唯一的可能便是，這些地方發(fā)生的詭事全是你編纂的！全是子虛烏有！”
“嘖嘖嘖！”宋熹連連咂舌，“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小看你這個人了?！?p> “不錯，全是我編纂的。自從你進入城隍廟那刻起，你便已經(jīng)入局，一個我精心為你設(shè)計的彌天騙局之中?！?p> “那你在城隍廟椅子上刻著的‘無月’二字，也是假的？”
雖然當日宋熹在青銅宮內(nèi)解釋了無月的含義，也較為附和邏輯，但陸修遠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不，不，不?！?p> 宋熹搖著頭，“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精心編纂騙你的，唯有這‘無月’二字是真的。當初在青銅宮內(nèi)為了騙過你，我可真是煞費苦心！”
“哦？”
陸修遠眉間一挑。
“因為這二字根本就不是無月。”
宋熹說著，呲牙咧嘴，全身突然浮現(xiàn)出青蒼色，身上閃耀著光芒，似日月之光，“咔”一聲，似雷電般的聲音，從其口中傳出，震得眼前桌椅化為堙粉。
大廳外面也天色巨變，驟然起風，厚云層將天上圓月遮掩，一副風雨欲來的樣子。
“因為宋熹這個蠢貨像向你留下線索。”
宋熹整張臉突然變得扭曲，一半和善，一半猙獰，猙獰的那半張臉冒出黑氣，蔓延至和善的那面。
和善的一面露出痛苦之色，難以忍耐。
頃刻間，宋熹整張臉又回復了陰沉猙獰，陰惻惻的說道：“因為這二字根本就不是‘無月’，這蠢貨宋熹想要留的二字是‘無腿’?！?p> “只不過被本座現(xiàn)身突然打斷，匆忙中只留了一半的字?！?p> “轟隆隆~”
陸修遠此刻耳旁仿佛響起洪鐘大呂，再望向宋熹瞬間明白了許多先前想不明白的事。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陸修遠面露喜色，“我早該想到了，那法力低微的狼星尚且一體兩魄，你身為主上又怎么可能不會？”
“你說對么？夔牛。這樣叫你應(yīng)該算合適吧？”陸修遠將目光死死的盯著宋熹。
后者此刻衣衫破碎，胸口、脖頸間紋著一物：夔狀如牛，一只腳，頭上沒有角，青蒼色。
而宋熹本人也單腳著地，另一條褲腳空空，仿若無腿。
是了，當日在城隍廟，定是宋熹發(fā)覺不對時，想留線索，卻被出現(xiàn)的夔牛制服。
而陸修遠細細想來，這段和宋熹相處的日子里，后者也總是幾次三番的故意讓自己腿受傷，而整日拄著手杖。
原來他根本就是一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