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只飄著一片輕紗般的薄云,太陽漸漸升高,陽光明媚和煦,今天無疑又是個大晴天。自清明節(jié)那日下了點雨,直到現(xiàn)在幾乎滴雨未下,仿佛天助大秦皇陵工程早日完工。范驪、東方赤谷沿著警戒道緩緩而行,督察署司馬總管督查越來越嚴了,帶著一幫督察不光白天四處逛游,晚上也行動起來了。那次突擊巡查花籬墻后,果真帶著督察們檢驗了一番,盡管沒查出問題,卻依舊常常光顧警戒道,弄得范驪越發(fā)不敢懈怠,更沒時間和姜淑瑤約會了,這讓他更加焦慮不安。路旁,嚴重缺水的雜草經(jīng)一晚上的休養(yǎng),仍病懨懨一般癱在地上不起來,而高高的花籬墻依然藤蔓菁菁,花兒嫩艷奪目,別說吸引著范驪、東方校尉的目光,就連胯下的馬都擰歪脖子盯個不停。那晚去三棵松找姜淑瑤時偶然撞見淳于彪,才恍然意識道淳于彪也在追求姜淑瑤,心里平添了壓力,但從姜淑瑤的表現(xiàn)看,又覺得淳于彪純屬自作多情,壓力也就漸漸消失了。范驪望著景色壯美的花籬墻,忽然想到曾對姜淑瑤許下的諾言,當時兩人話題扯到了花籬墻,姜淑瑤對籬墻贊不絕口,范驪說等工程竣工了,我領(lǐng)著你好好觀賞觀賞花籬墻,姜淑瑤聽了愈加高興,說到時候她要做個翻墻逃跑的試驗,親身體驗一下翻越籬墻到底有多難。想著,不覺到了一處柵門前,聽得門口嘰嘰咕咕有人說話,看到兩名兵士站在木柵門前,門外有人影在晃動。兵士發(fā)現(xiàn)范驪等人,其中一人彬彬有禮道:“稟報范將軍,這些客人想進里面來看看?!狈扼P走到柵門前,只見外面有三男四女,其中有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老頭衣著高檔華貴,油頭粉面攆著一顆大肚子,其余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也一律身著綾羅綢緞服飾,神情輕松愉悅,一看就是些達官貴人豪門子弟。范驪近前,禮節(jié)性地作揖道:“貴客們,不好意思,這里是施工重地,上面有規(guī)定,無關(guān)人員一律不準進入?!崩项^立馬作揖還禮,和顏悅色道:“軍官大人,老夫以為這兩位軍人沒有長官的指令不敢放我們進去,既然是官衙的規(guī)定,我們只有遵守了,對不起,打擾了!”說著向另幾人揮揮手,“咱們走吧?!鞭D(zhuǎn)身離去,四個女子緊隨其后,兩個男的卻佇立未動,那個面目清秀的男子從木檔的間隙向里張望著,面露驚訝,說話的聲音細細脆脆:“哦……人馬莘莘,工地浩蕩,規(guī)模好大呀!”另一個面容清癯的男子朝范驪彎了下腰,問:“請問軍官里面什么工程?”范驪說:“這是朝廷的機密,無可奉告,請理解吧?!睎|方校尉似乎有些不耐煩,委婉地下逐客令道:“上面規(guī)定,無關(guān)的人不但不能進工地,柵門口也不得久留呢。”兩人相視一笑,面目清秀的男子說:“哦,明白,癡人無奈去,懸念心中留,告辭。”向范驪等人躬身作揖,轉(zhuǎn)身便走,另一男子也立馬躬身作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告辭了!”緊跟著離去。東方校尉笑望著他們,說:“紈绔子弟居然也酸文假醋的!”范驪說:“嗯,生活優(yōu)越的人才有暇玩高雅了,說不準人家真的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呢。”不遠處,幾個女人攙扶著老頭上了一輛敞篷馬車,車上的遮陽大傘華麗耀眼,兩個女人說笑著坐在老頭的身后,另兩個女人上了旁邊的一輛敞篷車,剛剛離去的兩個年輕男子朝敞篷車走去。東方校尉望著裝飾華麗的敞篷車,感慨道:“達官貴人們不但有條件附庸風雅,還能免于被抽丁去長城、阿房宮、秦直道、皇帝陵墓四大工程做苦役呢!”范驪說:“說的是,這就是為什么人人想出人頭地、躍居上層社會?!迸R走時,范驪吩咐守門兵士:“千萬不要告訴游客們里面是什么工程,也別讓他們長時間呆在門口?!北總凖R聲應諾。走了一段路,又碰上兩名巡邏的兵士,兵士勒住馬,其中一人道:“稟報范將軍,瘋子在那面靠著籬墻睡覺呢,怎么也攆不走?!狈扼P驚訝道:“哦?這個禍害!”兵士說:“把藤花都弄壞了,讓他起開就是不聽!”東方校尉怫然作色:“給他兩腳,看走不走!像你們這等棉花兵,打起仗來全是逃兵!”兵士低下頭大氣也不敢出了。范驪說:“你們?nèi)グ?。”說完催馬便走,又突然回頭喊:“給我聽著,你們務必履職盡責,嚴格執(zhí)行法令,不可敷衍懈怠!”兩個兵士不約而同道:“遵命!”
花籬墻下的蔭涼里果然有個人在呼呼大睡,他頭發(fā)像沙塵暴天氣的茅草,又亂又土,面部布滿了污垢,屁股坐在瓷槽里水汪汪的泥土上,褲子上沾滿了泥巴,側(cè)靠著的身體將藤蔓、花莖和葉子壓得塌陷進去。范驪笑著說:“真是個瘟神!”東方校尉說:“他娘的,有用的人死命往出跑,沒用的人卻趕都趕不走!”范驪說:“奇怪,這家伙好像能飛檐走壁。”東方赤谷望著瘋子,點點頭:“是啊,不是一般的奇怪?!眱扇讼埋R,范驪正欲俯前推搡瘋子,東方赤谷搶先一步上前,猛然飛起右腳,狠狠踢在瘋子的胯上,瘋子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嘴里嗚嚕著連滾帶爬往起站,身體失去平衡,一頭撞在馬胯上,馬張開大嘴,齜著兩排大白牙嘶吼一聲,后腿彈跳,雙蹄躍起,瘋子身體朝前一閃,差點倒在蹄下,掙扎了幾下才立住腳,驚恐地望著東方校尉。東方校尉用下巴指著被瘋子蹂躪過的痕跡:“看看你把花籬墻糟蹋成啥求樣了?”瘋子的神經(jīng)隨即放松,眼珠子瞪著東方校尉,手伸進后背撓起了癢癢。東方校尉上前又在瘋子的小腹上踏了一腳:“滾你娘的!”瘋子哎喲叫了一聲,趔趄著差點朝后跌倒,站穩(wěn)后神色惶恐地盯著踢他的人,手又開始抓撓肋部。范驪皺著眉頭,厲聲說:“趕緊走開,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用手勢驅(qū)趕瘋子。瘋子毫無反應,只顧專心一意撓癢癢,好像沒有聽見,片刻,停了手,瞪大眼珠,全神貫注地聽著什么,突然環(huán)顧四周并大聲吆喝起來:“娘——”“娘——”這時恰好又有兩個兵士走來,范驪黑著臉訓斥道:“看看你們是怎么巡邏警戒的,居然讓他來糟?;ɑh墻!”兩個兵士面面相覷,啞口無言,趕忙下馬立正姿勢站在那里。范驪命令道:“給我轟得遠遠的,別再讓他靠近籬墻!”一個兵士連忙把韁繩遞給同伴,上前狠狠推了把瘋子,吼道:“趕緊走!”瘋子身子陀螺似的打了個轉(zhuǎn)站住,又叫了聲“娘”,兵士使勁推搡著瘋子:“哪有你娘了,走開走開!”將瘋子弄下警戒道,一直朝拆除工地那面驅(qū)趕……瘋子一邊走一邊吆喝:“娘——”“娘——”“娘——”……范驪見瘋子遠離了警戒道,才領(lǐng)著東方赤谷走去。
淳于彪汗流浹背地走近警戒道旁的一棵柳樹前,他打算歇歇涼再走,可是沒等他發(fā)口令扯韁繩,胯下的棗紅馬早已站在樹蔭里不動了。他先后去寧清園、各殿宇、軍馬草料場、生活服務區(qū)拆除工地蜻蜓點水式的巡查了一番,準備去刑牢部溜一圈就回將軍署,打算整個下午呆在彩畫區(qū)。自發(fā)現(xiàn)姜淑瑤跟范驪關(guān)系曖昧后,淳于彪心里壓力很大,不光焦急、嫉妒,還有隱隱的怨恨,有心去督察署稟報司馬昊,又覺得兩敗俱傷,只好與范驪展開競爭,他決計無論成敗,一定堅持到最后,因此近來履行事務職責受到了一定影響。為了防止將士們出現(xiàn)重大失職行為,他給韓珠施加壓力,囑咐他多替自己擔當些事務,好好履職盡責,韓珠一心想著出人頭地,求之不得。但畢竟威性遠遜于淳于彪,加之兩人的事務基本一人承擔,就忽視了對軍馬圈、軍馬草料場、糧蔬倉庫等這些非重點部位的巡查,好比老鼠出沒之地貓咪不再光顧了,老鼠們無所忌憚放肆了,久而久之,站崗值班的兵士遲到早退、中途離崗、打瞌睡、玩耍取樂等玩忽職守現(xiàn)象頻繁發(fā)生。那天軍馬草料場站崗的兵士閑的無聊,逮螞蚱吃燒烤時,不慎引燃了馬草,要不是附近有澆灌花籬墻的勞工及時將火撲滅,整座園子堆積如山的馬草將全部化為灰燼。督察署總管司馬昊得知后,差點把肺氣炸了,也駭?shù)檬潞笕烊孕挠杏嗉?,無奈淳于彪是功高望重的老將軍,又未釀成大禍,只一驚一乍、婆婆媽媽數(shù)落一頓了事。
以往淳于彪巡查自己的責任區(qū)域從來不走警戒道,因天太熱,這次特意繞行,想沾點花籬墻蔭涼的光,可是太陽就在頭頂,陽光幾乎是直射下來的,只有馬腿能躲進蔭涼里。他下了馬,讓馬吃樹蔭下接近枯萎的草,摘下背上的絲瓜殼咕嚕咕嚕猛喝了幾口水,然后取下遮陽草帽搖起來,一面眺望對面的工地:新建的凈緣寺里,畫工們正在彩畫門窗,不時有熱烘烘的桐油味鉆入鼻腔。凈緣寺的后側(cè)是勞工宿舍拆除工地,勞工們有的在房頂上用鐝頭、鐵鍬掀瓦鏟泥土,有的拆卸椽檁,有的往倒推墻壁,有的往馬拉車上攉廢料。往外運送廢料的馬車來來往往,不時傳來“轟隆隆”的倒塌聲,滾滾飛塵仿佛涌動的云霧遮天蔽日。烈日下,頭戴遮陽草帽的兵士們不是躲在蔭涼處,也不是躲避飄來蕩去的塵霧不時走動變換乘涼的位置,而是在干活的人群中不住游蕩著,手拎皮鞭,威風凜凜,不時傳來幾聲吼叫謾罵。最近,淳于彪聽韓珠、胡精等人反映,房屋拆除工地干活的勞工表現(xiàn)有些不對勁,干活時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來,以往干活時有說有笑,如今沉默寡言,甚至經(jīng)常有人偷懶躲藏逃避勞動,昨天淳于彪為此專門去工地現(xiàn)場觀察了一番,果然如此,遂私下盤問兵士,兵士們說聽到勞工們在背后嘀咕勞動時間長、并且伙食也差,要求縮短干活時間,提高伙食待遇,怨聲載道。淳于彪深怕發(fā)生不測,立馬將情況向司馬昊作了匯報,希望滿足勞工們的要求,豈料司馬昊勃然惱怒,命淳于彪嚴加管束,不服管教者嚴厲懲處,必要時殺一儆百。淳于彪只好聽命,增加了親自巡查拆除工地的頻率,并要求兵士們對勞工嚴加監(jiān)管。突然,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嚷嚷:“哈哈,別人干活你偷偷歇涼,好大的膽!”淳于彪循聲望去,只見兩名兵士從還未拆掉的房子里扯出一個勞工?!澳銈兛矗@家伙偷懶啦!”其余兵士應聲圍攏過去,其中一個兵士將勞工踢倒在地,揮鞭就打,別的兵士也揮鞭抽打的抽打,腳踢的腳踢,一面訓斥:“讓你偷懶!”“讓你偷懶!”……勞工掙扎著,慘叫著,叫聲很弱小,不用心聽幾乎聽不見。淳于彪盯著被打的人和打人的人,心里猜測著被打的勞工是因病堅持不住了,還是故意偷懶?只見勞工不動彈了,叫聲也停止了,兵士們?nèi)栽诔榇颉K熳匝宰哉Z道:“嘿嘿,不識死活?草民你丟了小命都容易!”說完,戴上涼草帽,騎上棗紅馬,順著警戒道繼續(xù)前行。
起風了,是微風,風也被熾炎的陽光烤熱了,變成了陣陣熱浪撲面而至。兩人一直巡查到午時,太陽已高懸頭頂,亮成了一顆炫目的白球,天空被陽光照射得白茫茫一片,仿佛布滿了白色的霧靄。沒有一縷風,陽光烘烤著陵園工地,一些空地上殘存的花草被烤得萎萎蔫蔫,有的花草已經(jīng)干枯,灰蒙蒙的地面涌動著藍色的熱浪,仿佛草木燃燒彌漫的氤氳之氣,連樹木都忍受不住酷熱,葉子打起了卷。東方赤谷又熱又渴,早就想回去了,見范驪仍專心一意地檢查著籬墻,似乎忘掉了時辰,汗流滿面也顧不上擦一擦,起先不好意思提出下班,只好硬著頭皮硬撐,后來終于忍不住提醒范驪早已到了午時,范驪才恍然大悟,領(lǐng)著東方赤谷匆匆回去。行至凈緣寺后的甬道口時,忽聽有人說:“歇歇涼再走呀?”范驪扭頭看時,淳于姣已近馬前。她一手牽著黑風馬,一手拎著小竹籃,籃里放著各種野果,有山葡萄、山桃、山李子、野杏。范驪勒住馬,笑吟吟地說:“淳于小姐幸會!”淳于姣說:“進了趟山,順道在這兒歇歇涼。哦,你們挺有口福的,再遲來一步我就走了?!闭f著從籃里取出一個圓鼓鼓的花線絡子,絡子里也是各種野果?!皠偛傻模捅總儑L個鮮吧。”凝望著范驪,眼神烈火熊熊。范驪知道她是專門繞道給他送的,心生感激,笑嘻嘻接過花線絡,遞給東方校尉,躬身作揖道:“這么熱的天,辛苦你了,多謝!多謝!”淳于姣撇撇嘴:“真客氣!”范驪說:“噯,應該的嘛?!毖鲱^望望天空,“哎呀,時辰不早了,咱們都回去吧?!鼻艺f且催馬挪動,淳于姣說:“著什么急呀?歇歇涼再走嘛!”范驪顯出難為情:“這個……我們軍人吃飯是有時間性的……你也早些回去為好,免得你父親等著你吃午飯心焦?!贝居阪磺樵傅卣f:“好吧?!笨缟像R背。范驪回身抱拳作揖道:“淳于小姐再會!”淳于姣說:“再會?!贝唏R朝凈水彎方向去了。不時回身張望范驪,很不情愿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