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在他心臟外的那層保護膜現(xiàn)在被硬生生地剝了去,留下正在流血的肉。平普先生赤裸著站在這個殘酷的社會中,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面臨著兩個選擇:要么重新找到一個保護膜,要么就讓這柔軟的肉變?yōu)榕褪?,很顯然他只能選擇后者。
平普先生的大學(xué)生活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精彩,不是很充足的零花錢讓他被迫減少了許多社交活動,更別提談一場戀愛了。在很多個記憶片段中,他都往返在圖書館和宿舍的路上,路上空無一人,只有點點星光作伴。他這么用功是因為想要考研,這樣更好找工作??墒撬罱K還是沒有考上,無奈之下只好先去小公司實習(xí)。他從一個軟件開發(fā)公司的小職員做起,每天過著上班、加班、朝九晚五的生活。只有一間昏暗、狹小的出租房每晚安靜地等著他。他每次都會在樓下反復(fù)確認著樓層,“一、二、三、四、五?!笨刹徽撍麛?shù)多少次,五樓的那間房還是黑著燈。夜晚的城市燈火通明,可沒有一盞燈是為他而留。盡管房間里只有他一人,但大多時候還是能靠電視、音樂、游戲把時間熬過去。唯獨躺在床上,他格外清醒,每晚輾轉(zhuǎn)在夢想的偉大宏圖和現(xiàn)實的鋼筋鐵板上。臥室靠床的墻上有一扇小窗戶,可他不愛把窗簾拉上,也許是因為他害怕黑暗;可窗外清冷的月光難道不是更添了幾分凄涼嗎?又或許是他太渴望光了,想要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快點叫醒他,好結(jié)束這漫長的黑夜。
我忽然看見一個平普先生對著鏡子清理臉上傷口的片段,風(fēng)干了的血跡遇水瞬間變得柔和,順著洗手池的內(nèi)壁流向深淵。傷口并不像是普通的磕磕碰碰,倒像是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頓。我仔細尋找著有關(guān)他被打的記憶:只見一個酒瓶子飛向平普先生,緊接著就是幾只腳狠狠地跺了過來,然后就是一片漆黑。雖然我承認平普先生大多時候都很衰,但應(yīng)該也不至于倒霉到走在路上都能被幾個醉漢當(dāng)成靶子打。于是我又向前看了一些平普先生工作時的記憶,看看他是不是結(jié)了什么冤家。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平普先生的頂頭上司像極了瘦下來的斯蒂芬,莫非他倆的身份互換了?到底誰才是老板?暫且先不深究這個問題。這個斯蒂芬是個典型的勢利眼,像平普先生這樣毫無背景的人在他手下工作便永無出頭之日。不論平普先生加多少班,平時表現(xiàn)得有多積極,升職的機會永遠都只留給了那些喜歡在語言和行動上“拍馬屁”的員工們。平普先生的那點工資根本無法支撐他在這個城市的開銷,所以他鼓起勇氣向老板提出了升職加薪的要求。這下可是給足了斯蒂芬羞辱他的機會,先是一陣冷嘲熱諷,再來一頓畫餅充饑,最后他告訴平普先生,升職加薪的唯一方法就是去競爭對手的公司竊取他們的軟件開發(fā)技術(shù)。平普先生答應(yīng)了,他說服了自己:在生存面前,道德可以先往后放一放。他按照計劃潛入對手公司當(dāng)員工,所有步驟進展的都很順利,可一切都毀在了加班的一個晚上。公司已經(jīng)沒有了人,平普先生正準備關(guān)燈離開,忽然聽到有女生喊叫了一聲。他本不想生事,可還是沒忍住,順著聲音找了過去,發(fā)現(xiàn)了正在被老板調(diào)戲的女員工。平普先生當(dāng)時只覺得那女員工的背影很像婷玉,腦子一熱就沖進去打了一拳那個老板的臉,那是他第一次打人。結(jié)果一目了然——臥底身份暴露,兩家公司都讓他卷鋪蓋走人了。那個被他打了一拳的老板還找了幾個小混混把平普先生胖揍了一頓,于是就有了之前的那一幕。平普先生嘲笑了自己的愚蠢和不自量力,他打心眼里就認為像他這樣的小人物什么也改變不了,只能當(dāng)炮灰。從這之后,平普先生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確實像是會被一點事就打擊得一蹶不振的人),成了無業(yè)游民。
看到現(xiàn)在,我可以確定的是平普先生并不是個成功人士,甚至連養(yǎng)活自己都難,而離他在病房時的年齡——三十五歲,也沒剩下幾個月。即使天上的餡餅正好掉入他嘴里,他也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搖身一變成為公司的大老板。不過仔細想來,這些記憶沒有一個能和病房里的那個平普先生的經(jīng)歷匹配得上。會不會這里的記憶也是幻想呢?也許三十五歲是關(guān)鍵。
三十五歲的第一個片段是一個俯視河流的畫面。平普先生站在很高的一座鐵橋上,手扶著欄桿,手心的汗和欄桿混合在一起,散發(fā)出一股鐵銹味。如果他跳下去,一切就能銜接上了!他之后會被救上來,然后被送去那家醫(yī)院??晌业攘嗽S久也沒看見平普先生的腿邁出欄桿。他在想什么:失去了母親,沒了家,終究不過是一葉無根的浮萍,與其孤苦伶仃、漫無目的地漂浮人間,倒不如隨著這涓涓細流消失。但是他沒有勇氣,沒有勇氣如此失敗地去見那只希望他幸??鞓返哪赣H;他也不甘心,不甘心一條河流就能這樣輕易地抹去他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一切證明——除了自己,他什么也沒留下。最終他還是走下了橋,記憶沒有就此結(jié)束。
平普先生走到了最繁華的商業(yè)大街上,決定先多找?guī)追菁媛氿B(yǎng)活自己。一張貼在寫字樓前的海報吸引了他的注意,標題寫著:滿足你的一切幻想。聽起來很高大上,其實就是在招聘試藥員。“每次五千元!思瑞醫(yī)藥公司,這不是在全球各地都有分公司的那家制藥廠嘛!這試一次藥賺的錢比我一個月賺得都多?!逼狡障壬挥傻酶袊@道。
有錢能使鬼推磨,平普先生也不考慮是什么藥,危不危險,就毅然決然地撥通了海報上的聯(lián)系電話,第二天就去公司簽了合同(他直接翻到了合同的最后一頁)。四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員工把他帶到了一個房間,讓他平躺在一張床上。這幾個人的身形和穿著與在病房見到的醫(yī)生護士如出一轍。其中一個人向平普先生的胳膊上注射了一管透明的液體,這就是我能看到的最后一段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