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讓我想起第一次看見平普先生的場景，我從未這么深刻地感受過一片空白——空蕩蕩、白茫茫，以及一份虛無。可在這樣的無盡空間中我卻寸步難行，被無數(shù)個斷斷續(xù)續(xù)的記憶片段包圍著。
即使不細看，我也猜測這些是平普先生的記憶——作為一個靈魂，我們對除了宿主之外的人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雖然說都是些沒頭沒尾的片段，但我總算有機會能更深地了解平普先生了，或許離真相也能更近一步。
在第一個引起我注意的的片段中，我看見了平普先生的媽媽。她正在用棉花球和碘酒消毒一個沾滿泥跡和血跡的膝蓋，一個破舊的籃球躺在一旁。平普先生疼得哭出了聲，任性、放肆，不留余地。她的眼里滿是心疼，用手背輕輕擦去平普先生臉上的淚水。
另一個片段中，我看見三四個同學有說有笑地走在前面，平普先生停下了追趕的步伐，看著他們離自己越來越遠。
等等！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是婷玉！她坐在他的正前方，但是一直沒有回頭看過他一眼。一只手緩緩抬起，想要觸碰她的肩膀，但終究還是懸在了半空中。這跟我期望看到的不太一樣，我迅速尋找著其它有婷玉出現(xiàn)過的記憶。他們到底是什么結(jié)局？結(jié)局......我早該想到了，結(jié)局又何嘗不是一種結(jié)束，有結(jié)果的愛情是不會有結(jié)局的。這里有許多關于婷玉的片段，可她永遠都離他很遠，只有背影和側(cè)臉。有關她的最后一個記憶結(jié)束于一個表白的片段——主角沒有平普先生。一個男生捧著一束玫瑰，似乎在說著什么動人的情話，婷玉低著頭不敢直視他。周圍有很多起哄的人，平普先生就是站在其中的一個。他雙手插在口袋里，連握緊拳頭的沖動都沒有，只有無助。我很氣憤，并不是因為他沒有去表白（畢竟那確實有點不自量力），而是因為他連繼續(xù)看下去的勇氣都沒有。萬一婷玉沒有答應呢？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伤D(zhuǎn)身退出了人群，這便成為了他們的結(jié)局。
另一個畫面應該發(fā)生在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平普先生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那因痛苦、懊惱、厭惡而扭曲著的臉。他用力想要把臉上那些不合時宜的痣擠掉，可越用力，痣就突出的越明顯。最后不得不用最冰涼的水去暫時擊退臉上的紅腫，可對自己的不滿卻無法消退，他把自己所有的不勇敢都怪在了這張不完美的臉上。他知道這可以成為他永恒的借口，因為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我想起來平普先生會彈鋼琴，這么說他也算是有一項特長，可是我在他兒時的記憶里找了半天也沒看見鋼琴。也許這是他后來才培養(yǎng)起來的興趣，我只需要再往后看看......找到了！片段中是一首激情澎湃、斗志昂揚的《加勒比海盜》，可惜臺上表演的不是他。他的視角中只有一雙手在黑白琴鍵上來回跳躍，像極了幻想中他的動作。也許這琴聲震撼到了他，又或許是這驚艷的技術所帶來的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平普先生有一瞬間暗下決心也要成為那樣會發(fā)光的人。可在這之后我卻再也沒有找到任何關于他和鋼琴的記憶。記憶中他唯一一次上臺展示自己是在唱歌，但他剛開口就跑調(diào)了，淪為了同學們的笑柄。其實不是什么大事，同學們早就一笑了之，但卻成為了平普先生眾多無法拔起的自卑根源之一。畢業(yè)照最后一排的邊緣、隊伍的末端、停留在老師嘴邊呼之欲出的名字、和朋友聊天時從不會提及的名字......我開始有些同情他了。我不相信在這漫長的三十幾年人生中沒有一件讓他驕傲和開心的事，于是我想到了——木頭。
一張堆著雜亂的課本和試卷的書桌上整齊地擺放著他雕刻的機器人、彈弓、手槍、火箭，還有那把五指椅（只不過是迷你版）！他正用砂紙打磨著一把梳子，梳子上刻了一個許字，我猜測他是要送給他的母親。這時平普先生的媽媽剛好走了進來，他急忙把梳子藏到了課本底下，可砂紙和木屑根本來不及收拾。我本以為他是害怕準備的驚喜被撞破，誰知等待他的不是欣賞和表揚，而是那循環(huán)了一代又一代的斥責和告誡。
“你馬上就要考大學了，還每天不務正業(yè)，就這些破木頭從小擺弄到大還不夠嗎？你還真想當個木匠啊！當木匠能養(yǎng)活你自己嗎？能養(yǎng)活這個家嗎？就算你是匹千里馬，也沒有資本等待一個伯樂發(fā)現(xiàn)你。我不管你今后要走哪條路，先把高考這獨木橋給我過去再說?！逼狡障壬膵寢屵吅疬呉还赡X地把他所有的手工都扔進了一個紙箱，她抱著紙箱離開了房間，又一扇門關上了。平普先生沒有辯駁，也許是無奈，也許是無力。那些話雖然刺耳，他卻不得不承認其實用性。那時的他也在質(zhì)疑著自己的夢想，也在想究竟學習是不是他這樣出身于普通家庭的小孩的唯一出路。就算有很多成功人士和知名的藝術家都聲稱自己沒有什么高學歷，全靠著打拼和運氣一步一步走上來，他依然不敢輕易嘗試——就如母親說得那樣，他沒有資本。他從來不是被命運眷顧的那個人，只能不斷努力，不斷妥協(xié)。
在此后的很長一段記憶中都沒有再出現(xiàn)他心愛的木頭了，直到我看見一個格外顯眼的黑色大箱子。平普先生跪坐在床邊，打開箱子，拿出一些他媽媽的照片和僅有的幾件首飾。一張裱好了的黑白照落在他雙腿上，我屏住了呼吸。他緊接著拿出了當年那些他以為早就被丟掉了的心血，它們都完好無損，甚至還保留著一絲早已在母親臉上失掉的光澤。還有那把尚未完成的梳子，竟然被一個真絲手帕包裹著，就像這么多年母親對他小心翼翼的守護。他拿起那張黑白照片，和梳子一起緊緊地捂在胸口，視線變得模糊。
我感受到了撕裂般的疼痛，我們靈魂幾乎從來不會痛，除非那痛深深烙印在宿主的心上。我只希望平普先生在她生前有盡做兒子的責任，沒有辜負這樣一位母親的付出。我找到平普先生上大學前的一段記憶——那是他對母親記憶最深的片段之一。飯桌上，坐在對面的母親不停地往他碗里夾著菜，還不忘嘮叨著去大學要注意的事，要記得帶上的東西。平普先生低頭吃飯時，他總能感覺到母親的視線一刻都沒有從他身上移開。
“以后離開了家，沒有人再會讓著你，把最好的都留給你，事事都考慮你的感受了。你最愛吃的飯媽媽也沒辦法經(jīng)常給你做了。假期的時候，如果火車票沒有那么貴的話，如果你沒有什么實習要做，如果你還沒談女朋友......就回來看看?！?p> 那頓飯平普先生吃得很飽很撐，可對面母親碗里的飯卻沒動幾口。母親借口說要在出發(fā)前去一下衛(wèi)生間，過了很久都沒有動靜，出來時只見她微紅的雙眼和閃躲的視線。兩人都裝作沒事，坐上了去往火車站的出租車?；疖囌镜膹V播進行了最后一次通知，母親把行李交給了平普先生，“我終于能落個清閑了。行了，快去檢票吧，別干什么都老是遲到。”這是母親最后的倔強。平普先生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跑進了站。新鮮和未知事物對他的吸引遠遠大于對過去一成不變的生活的眷戀。但他還沒有明白，第一次離開家就像是在品一杯有奶泡的黑咖啡，第一口的香甜被喝掉后，就只剩藏在下面的苦澀了。
在這之后的許多年，我都沒有找到平普先生和他母親的其他記憶。最后一段有關他母親的記憶是痛苦的、凄涼的。
屋里一片漆黑，平普先生被一陣干嘔聲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打開了走廊的燈。不遠處也有一束微弱的光從廁所的門縫里透出來，微弱到無法掙脫黑暗的束縛。平普先生輕輕推開門，看見他的母親坐在廁所冰涼的地板上抱著馬桶吐。他不知道她吐得是飯，是藥，是血，還是苦水，是辛酸。母親吐完后已筋疲力竭，枯瘦如柴的胳膊更是無法支撐她從地上站起來，平普先生連忙扶著她回到了床上。他想要留下來陪著她，但好強的母親并不愿意讓他看見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還是把他趕出了房間。
另一段記憶應該也發(fā)生在他母親生病的這段期間：平普先生做了幾道菜（怕是用盡了畢生所學），母親卻半天都沒有動一口。他以為是菜不合母親的胃口，但又不知道母親喜歡吃什么。畢竟從小到大，母親從來都是做他喜歡吃的菜，他卻從未想過母親喜歡吃什么。我覺得母親看著滿桌賣相并不是那么好的菜，心里還是高興的，是欣慰的。她笑著把一塊兒肉丁放進嘴里，可還沒等咽下去就吐了出來。然后就又是在廁所里漫長的一陣干嘔。平普先生自責極了，不忍看到母親如此難受，躲到了一旁，但又因為擔心，偷偷注視著母親的背影。她變矮了，變小了，原先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掛在她身上。他心里的難受和母親身上的痛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母親到最后一刻都在為平普先生考慮，“沒什么，人早晚有這么一天。只可惜沒有辦法看著你成家了，平普，我害怕你沒有家?！辈⊥吹恼勰ザ紱]有騙來母親的眼淚，說到這兒母親卻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一定要幸?？鞓??！边@是母親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