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父親3
六月底的天氣,即便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氣溫只有十幾度,也是不能繼續(xù)停放了。邱繼業(yè)的遺體停了兩天,還是被運往太平間,赫春梅大哭:“他得多冷啊,他得多冷啊......”
邱鹿鳴也很無奈,她想著以邱繼業(yè)的身份地位,放在國朝,起碼要停靈二七十四天,供人吊唁。可如今不興如此,三天頭上,就得出殯了。
她基本是麻木的,腦子接收到父親去世的消息,但心還并未接受現(xiàn)實。她木然地聽濱城大學(xué)的工作人員商量追悼會如何如何,任邱鳳鳴拉她去買骨灰盒,去選墓地,又機械地把錢交給小哥赫存志讓他安排酒席。
這些日子,都是邱鳳鳴和赫存志在幫她操辦邱繼業(yè)的后事,邱家第三代唯一的男丁邱鶴鳴,卻是一點都指不上的。
邱老太太一直沒有來,據(jù)說是病倒了,辛雪晴來的時候悄悄跟邱鹿鳴說:“我姥躺了兩天,但飯量沒怎么減,今早我看到她自己對著窗戶坐著,捋著胸口,嘴里嘟囔著:啊,不上火不上火,啊不上火不上火!”
邱鹿鳴呵了一聲,對辛雪晴說:“你姥姥能活120歲!”
大娘李金枝也來了,邱鹿鳴半年多沒有見過她,她更瘦了。李金枝一直住在邱鳳鳴給她租的房子,身體雖然瘦弱,頭發(fā)也掉光戴著帽子,但看著精神頭還不錯。
李金枝坐在赫春梅的對面,看著她腫成水泡的眼睛,慢慢地說:“春梅你別哭了,老二是有福氣的。”
赫春梅憤然抬頭,看向李金枝。
“像我這樣得了絕癥,受盡驚嚇和折磨才死的,一定是上輩子做了錯事?!崩罱鹬ρ蹨I跟著聲音落下來。
邱鳳鳴忙說:“媽,你這病現(xiàn)在不是什么絕癥,治愈率很高的,你要配合治療,別胡思亂想!”
邱鹿鳴也跟著附和。
赫春梅在一邊一下子捂住臉,嗚嗚地又哭起來?!八故菦]遭罪,可走得也太早了,我們才一起過了三十三年啊!”
“咱家誰不知道,老二最疼媳婦,反正我是沒見過對媳婦這么好的人?!崩罱鹬Τ读藦埣埥?,擦去眼淚和鼻涕,“別看你是教授,這個道理你肯定不懂!”
“什么道理?”赫春梅不哭了,愣愣地問。
“這兩口子啊,有多少年的緣分,是天注定的,一個女人能得自己男人多少疼愛,也是有數(shù)的,老二是個彪的,他要是抻悠著點,你倆沒準(zhǔn)還能過三十年呢!”
聽到這些,赫春梅更加難過,無聲地顫抖著身體,指著門:“大嫂你走,你......趕緊走!”
“我知道這話不好聽,你自己也琢磨琢磨,人都走了,別把自己哭壞了?!崩罱鹬φ酒饋恚叩介T口,又回頭說:“我得病以后,想通了很多事兒,我老在想,你大哥但凡對我好一點,興許我還能走得快一點?!甭曇舨淮?,充滿了悲哀。
邱鹿鳴挽著李金枝的手,“謝謝您來安慰我媽媽,她心情不好,您不要和她計較?!?p> 李金枝似乎沒聽到她的話,繼續(xù)說:“我和老太太的債已經(jīng)了結(jié)了,我和你大哥已經(jīng)離婚了,哈哈,上輩子我是誰,我欠他們的可真多??!”
那一聲笑,聽得人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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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殯那天,到殯儀館吊唁的人很多。
邱繼業(yè)的遺體環(huán)繞著鮮花,邱鹿鳴站在近前,越看越陌生,她忽然對這個只做了她一年父親的人,不能確定面容了,她想著李金枝的話,對自己說:邱鹿鳴你不要哭不要糾結(jié),或許你命里注定,與他只有一年的父女親緣吧。
她木木然,不知和多少人握了手,聽了多少句節(jié)哀順變,直到赫春梅凄厲的哭聲響起,——遺體將被推走火化。
在場之人無不動容,邱家親戚誰也沒見過素來端莊矜持的赫教授,竟然能毫無形象地嚎哭著癱倒在地上。
邱鹿鳴深深體會到赫春梅的悲傷,也看到她親眼中的驚懼與絕望。
等處理好后事,小學(xué)的期末考試早已結(jié)束,試卷也被同組老師代為批閱。
邱鹿鳴去學(xué)校開了個家長會,這次的期末考成績非常好,從前反對邱鹿鳴的家長都不再出聲。
臨放假,邱鹿鳴給孩子們布置了暑假作業(yè),叮囑他們遠離水邊,不要玩火,走路看車......
正絮絮地說著,忽然下面?zhèn)鱽沓槠?,是郭蘊齊在哭。
“你怎么了?”邱鹿鳴問。
“老師,我想哭。我知道你爸爸死了,你雖然沒哭,但我感覺到你的心在哭?!惫N齊抽抽搭搭說。
這句話說得邱鹿鳴鼻子發(fā)酸,教室里陸續(xù)有更多的孩子哭起來。
邱鹿鳴走下講臺,摸摸郭蘊齊的頭頂,這孩子小小年紀(jì),這樣敏感,也未必就是幸事。
“老師沒事,你們放心!暑假老師要把時間用來陪老師的媽媽,你們在家不要放松學(xué)習(xí),每天練字,每天朗誦,能做到嗎?”
“能——!”稚嫩的童聲齊齊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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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鹿鳴暫時住到了赫春梅家。
三個舅舅也陪了幾天才走,赫春梅睡眠極差,她常常夜里醒來哭泣,仿佛比最初幾天還要悲傷。
邱鹿鳴也是過了一周多,才慢慢真的明白,父親是真的走了,這世界再沒有這個人了。
她在漆黑的夜里抱著赫春梅,輕聲說:“媽媽你別難過,爸爸去另外一個世界做學(xué)問去了。”
赫春梅哭,“是我太自私了,我長兩個米粒大的甲狀腺結(jié)節(jié),都要跟他尋求安慰,可我怎么就沒想過好好看看他的體檢報告呢!我后悔死了!”接著又埋怨邱繼業(yè),“你爸爸為什么就不跟我說呢,好好吃藥不就行了嗎!早知道我就不鼓勵他當(dāng)什么校長了,連院長也不當(dāng),就當(dāng)個教授好好講課多好......”
這世界,哪里有后悔藥呢!
邱鹿鳴也很自責(zé),她雖不精通醫(yī)術(shù),但好歹是學(xué)過幾年中醫(yī),竟從未想過給父親調(diào)理身體。她不知如何做個好女兒,只顧著自己的感情,顧著自己的工作了。
赫春梅可以哭訴,但她的悔恨是說不出口的,只能咬緊牙關(guān)默默地流淚。
赫喬煜打來電話,先跟她道歉,說自己前段時間出國了,沒能參加姑父的葬禮,又勸她帶著赫春梅到滬市散散心。
七月的濱城,正是潮熱難捱的時期,邱鹿鳴索性真的帶著赫春梅去旅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