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小樓中早做好了布置,四位花魁娘子坐在主位,堂中擺放了數(shù)十張小巧精致的矮幾,上面放著茶水果品。
被引入的貴客有三四十人之多,各自坐在矮幾后面的繡墊上,盡力擺出正人君子模樣,卻時不時打量偷瞧花魁娘子,只覺大飽眼福。
他們中的許多人往日可沒有與花魁面見的資格,競爭太激烈,花魁沒精力招呼,如今當然要把握好機會。
先前已經(jīng)表演的夠多了,幾位花魁娘子身心俱累,此時便招呼眾人喝茶清談,如親近朋友一般。
往日這般的茶話會只數(shù)人而已,輕松寫意,今日規(guī)模陡增十倍,令她們有些不適應。
待眾人落座,李小婉站起來,屈膝一福,致謝道:“今日得諸位捧場,小婉和姐妹們在此多謝了!”
其他三女也站起來行禮。
眾人很有風度的說道:“幾位娘子客氣了,今日盛會,聆聽仙音,得觀仙姿,是我等福氣?!?p> 諸女落座,房間內一時安靜下來。
李小婉環(huán)顧眾客人,多了許多陌生面孔,而舊日恩客俱已不見,不覺有些傷懷。
她很快發(fā)現(xiàn),在場的多以年輕士子居多,并無官員,而那些普通商賈之輩,在士子面前為之氣餒,不敢說話。
正當李小婉琢磨說個什么話題時,那位沈韻沈公子,首先開口了。
此人二十多歲,雖只是個秀才,到底功名在身,平日里便有幾分自矜,此時卻面色黯然的說道:“今日盛景難逢,可惜顧兄、王兄都不在了?!?p> 說罷悠然長嘆,惋惜不已,好似自己多么情深義重。
這番舉動落在旁人眼中,分明是在顯擺他和李小婉早有交情,乃是往日常客,非比尋常。
李小婉聞言傷感,不由嘆道:“揚州已成他們傷心之地,離開也是人之常情?!?p> “非也!”沈韻搖頭,繼續(xù)顯擺:“他們并非想要離開揚州,只是父親被押送京師問罪,作為人子自然要奔走營救。說起來,這柳某人真是可恨!”
一副咬牙切齒氣憤填膺的模樣,似乎很講義氣。
在場眾人不少都贊同這個說法,特別是剛剛在外受了柳湘蓮氣的莊賢義。
他囊中羞澀,沒有點選節(jié)目,本無資格入內,但憑借與沈韻的些許交情,死乞白賴的跟了進來。
此時深有同感,仿佛知己一般,大聲說道:“不錯!正是柳魔頭攪的揚州不安寧!若非如此,幾位娘子也不必公然獻藝,自降身價!”
聽著他為自己打抱不平,李小婉并不感激,只覺厭惡,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么!
檀口輕啟,她提醒道:“這位公子,還請慎言!”
莊賢義頓時神色訕訕,眾人臉上也露出嘲諷之色。
從李小婉的稱呼中,不難聽出了她并不認識這位“義士”,而且很是不喜。
不過路人而已,算什么東西,也敢來裝憐香惜玉,你配么!
見莊賢義之窘態(tài),沈韻哈哈一笑,開始現(xiàn)身說法:“莊兄說的原也沒錯,揚州的繁華便是被姓柳的搞壞了。不說別的,我家的生意都大受影響?!?p> 沈家是淮揚豪族,經(jīng)營綢緞生意,客戶自然是達官貴人,普通百姓哪里消費的起?所以也受到柳湘蓮整頓鹽政的波及。
柳湘蓮掃清掉一群蠹蟲,使得高端市場少了許多主顧,綢緞、珠寶首飾、青樓楚館、酒樓……但凡是供應有錢人消費的生意,無不受到影響。
眾人對欽差大人怨念深重,李小婉一時也懶得回話。
聰慧如她,很清楚此間因果,雖有抱怨之意,倒不至于懷恨于心。
韓雅性子輕佻,膽子也大,不忌諱談說官員,見他們如此作態(tài),笑問道:“沈公子,還有這位口氣很大的公子,我等女流之輩,手無縛雞之力,自然無可奈何。你等身為士子,飽讀詩書,竟然也任由柳欽差如此作為么?何不拿出手段來?”
眾人頓感躁得慌,嘴上放大炮沒事兒,誰敢真去和欽差叫板?
那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么!
沈韻深知這位柳欽差如今風頭正勁,不敢接這話茬。
但莊賢義無知無畏,將柳湘蓮視作尋常官吏,更何況江南士子向來有與官府叫板的傳統(tǒng),此時受激,雄心大起,慨然說道:“韓娘子說的不錯!這等時候,正該咱們士子擔起道義,給柳某人一點兒顏色瞧瞧!”
看熱鬧不嫌事大,在場的揚州人士對柳湘蓮多少有些不爽,有人愿意跳出來去鬧事,自然樂見其成,紛紛鼓勵道:“這位仁兄,說的在理!如此重任,非你莫屬!一定要鐵肩擔道義?。 ?p> 這時,柳湘蓮等人終于走了進來,舉目一瞧,只在靠近門口的角落剩下幾個位置。
薛蟠嫌棄座位不佳,距離花魁太遠,不住口的抱怨來得晚了,其他人卻不在意,隨意坐下。
因在門口聽到了剛才的對話,柳湘蓮等人面色不渝,冷眼旁觀眾人表演。
李小婉等幾位花魁遠遠望去,見新來的幾位公子俱是豐神俊雅、氣度不凡,迥異在場眾人,可惜并不認識。
李小婉有心結交,目光越過眾人,親切問道:“諸位公子是第一次來吧?小婉這廂有禮了!不知如何稱呼?”
幾人以柳湘蓮為首,自然都看他。
“在下楊蓮!這位是馮英、陳俊、衛(wèi)蘭、薛蟠,初到貴地,感謝盛情相待?!?p> 柳湘蓮拱手說道,并介紹了自己的同伴。
“聽公子口音,是京師人士?”聽他說話清爽,李小婉頗有好感,于是追問道。
柳湘蓮點頭:“不錯,我等的確來自京師?!?p> 薛蟠見李小婉只和柳湘蓮說話,這就算了,柳湘蓮也丟下自己,太不講義氣,急忙接口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金陵人士!土生土長,如假包換!”
李小婉只是點點頭,對薛蟠的戶籍并不感興趣,繼續(xù)向柳湘蓮詢問:“柳公子覺得揚州如何?”
沒等柳湘蓮開口,薛蟠搶著答道:“揚州是個好地方,山美水美姑娘也美,若是少些礙眼的廢物,那就更妙了!”
光說還不算,他還拿眼去瞟莊賢義。
因位置不佳,他心里不爽,剛剛在門口又聽了莊賢義的誹謗之言,心下惱怒,便開始挑事兒。
這時沈韻卻動了心思。
作為本地豪族子弟,他自然知道金陵四大家族的威名。聽到薛蟠姓薛,便疑心他是薛家人,若真如此,倒值得相交一番。
于是插嘴笑問道:“薛公子,貴家可是‘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
“咦?你倒是有些見識?!?p> 薛蟠聽他話中對薛家頗為看重,自感得意,也不吝夸贊對方一句。
沈家雖是一方豪族,對上四大家族這些老牌的權貴之家,就完全不夠看了。
沈韻不滿薛蟠的態(tài)度,但仍舊拱手見禮,笑容歡暢道:“薛兄見笑了,在場諸位,有幾人不知金陵四大家之名?”
金陵四大家在江南還是很有市場的,何況二十多年前,賈家便在揚州主政,迎接太上皇南巡,更是風光無限。
在場眾人想起種種傳言,都神色凜然,不敢輕視薛蟠。
李小婉頗有識人之能,看出這幾人是以柳湘蓮為首,所以與他說話,而薛蟠給她印象是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扇舫鲎匝遥悴豢尚∫暳恕?p> 她正想開口補救幾句,不料又被沈韻搶了先。
沈韻見薛蟠乃是頭腦簡單、性情粗莽之輩,深為鄙視,但此輩正好拿來利用,于是和顏悅色的奉承道:“薛兄出身名門,乃人中龍鳳,江南翹楚。如今奸臣作亂淮揚,民怨沸騰,薛兄何不與我等共倡義舉!”
若是一年前聽到這話,薛蟠定被捧得暈陶陶找不到北,然后欣然從命。
可如今飽受柳湘蓮的“諄諄教導”,不敢說多么明白事理,至少知道柳湘蓮在做正經(jīng)事,而絕非他們所說的禍害百姓。
聽到對方大言不慚,顛倒黑白,分明是想忽悠自己,薛蟠愕然的瞪大牛眼,抬手指著自己鼻子,不可思議的問道:“你是說讓我跟你去找欽差鬧事?”
沈韻加勁兒鼓動道:“這怎么是鬧事?揚州市井蕭條,俱因欽差胡作非為,百姓苦之久矣,吾等大義在手,只要……”
未等他說完,薛蟠已不屑聽下去,嗤笑道:“你在說什么混賬話!欽差大人一心為公,兢兢業(yè)業(yè),為國為民,豈是你能污蔑的?我看你腦袋被門夾了!全是漿糊!”
劈頭蓋臉的罵完,他扭過頭,報功似的看向柳湘蓮,笑問道:“二郎,我說的可對?”
柳湘蓮滿意又無奈的點點頭:“文龍說的不錯。”
沈韻愕然失色。
他原想著薛蟠作為金陵人,說句攀交情的話,也是江南老鄉(xiāng)啊,怎么如此不給面子?頓時呆住了。
這卻給了莊賢義扳回局面的機會,他心里早認定柳湘蓮等人就是欽差手底下那幫少年打手,甚至是頭目。
于是忿然作色,抬手指著柳湘蓮,對沈韻說道:“沈兄!先前此人處處維護狗官,必是狗官爪牙無疑!姓薛的想必也是如此。何必再和他們廢話?有辱你我身份!”
莊賢義自恃現(xiàn)場多是揚州人,敵寡我眾,優(yōu)勢明顯,很有勇氣的沖柳湘蓮等人叫囂道:“爾等走狗,還不快快離了此地!風雅之所,不容爾等玷辱!”
在場也有其他人跟風鼓噪,試圖驅趕他們離場,排外風氣哪里都有。
形勢突變,自家成了眾矢之的,薛蟠何曾受過這等羞辱?氣的他哇哇大叫:“憑什么叫我們離開?老子也是花了錢的!”
場上兩方人對峙起來,一方人多勢眾,一方形單影只,眼看就要爆發(fā)肢體沖突。
李小婉作為主人,哪里容得他們大打出手,這些家具可都是名貴貨色!
她連忙起身,幾步走到中間,將兩方人隔離開來,打圓場勸道:“諸位且聽小婉一言!良辰美景,何必無端置氣?請都請冷靜冷靜,有話好好說嘛!”
“不行!必須將他們趕出去!”莊賢義大聲急呼鼓噪,就差說揚州妓院不歡迎你。
李小婉狠狠瞪了莊賢義一眼,暗自生惱,此人好不識趣!且不說他也是新客,甚至沒聽說他點過節(jié)目,不知道是蹭誰的門路進來的,哪兒來的臉面在這里咋呼?
面色一冷,李小婉盯著沈韻道:“沈公子,你的意思呢?”
沈韻知道佳人生氣了,反正也示威過了,便大度勸道:“莊兄,看在小婉姑娘的面上,且不與此輩計較!”
莊賢義也覺得掙夠了面子,何況是沈韻開口,不能拒絕,于是甩袖歸座。
薛蟠仍欲叫罵,被柳湘蓮等勸住。
場間氛圍被徹底破壞,李小婉頭痛接下來怎么辦,說個什么話題才不至于再引發(fā)紛爭。
她忙著安撫,偏有人不嫌事兒大,韓雅最喜挑弄人心,看這些公子哥爭風吃醋。
這時一臉好奇之色,對數(shù)人中看起來最為蠢笨的薛蟠問道:“薛公子,你們真的認得欽差大人?”
柳湘蓮等人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現(xiàn)場之人都想不到欽差本尊就在其中。
薛蟠喜好賣弄,何況是嬌娃軟語相詢,吐氣如蘭,心頭火熱,恨不得湊上去,大笑說道:“當然認得!不僅認得,我和他還是好兄弟呢!那是情比金堅!”
柳湘蓮等人聽他胡說八道,哭笑不得。旁人也笑而不語,以為這莽漢在吹噓。
韓雅一副信以為真的模樣,笑容宛媚,俏皮問道:“是嗎?欽差大人多大啦?聽說他很年輕呢,是真的么?”
見過柳湘蓮的官員和鹽商不少,關于他的年齡容貌自然也傳了出去,不過卻夸張許多,有的甚至說他是黃口小兒。
聽者自然不信,就算年輕,想來至少也該二十多歲了吧?韓雅便如此想。
薛蟠喜道:“當然年輕!就和我差不多!”
韓雅追問:“聽說他還很英???”
薛蟠更加得意:“當然英?。∫埠臀也畈欢?!”
薛姨媽年輕時也是美人,薛蟠底子不錯,這半年又常跟著稅卒受操練,精神氣質好了許多,初看倒也能唬人。但若說他和柳湘蓮差不多,那就是睜眼說瞎話了。
馮紫英不由失笑:“文龍,原來你和柳大人長得差不多!受教了!”
陳也俊和衛(wèi)若蘭也齊聲道:“受教了!”
薛蟠本來得意非凡,信口胡說,這時猛然想起,正主兒就在跟前呢,不由大窘。
他抬手摸著腦袋訕笑道:“柳大人比我還要俊那么一點點兒!”
說完這話覺得還不夠保險,干脆指著柳湘蓮道:“就和他差不多!”
眾人的目光隨之落在柳湘蓮身上,的確卓爾不凡,挺拔秀氣,端是出眾。
其實不僅柳湘蓮,馮紫英、陳也俊、衛(wèi)若蘭俱是俊雅人物,讓其他所謂的佳公子黯然失色,商賈之輩更是無地自容。
眾女只覺眼前發(fā)亮,芳心暗動,剎那失神,眼中流露出歆慕之意。
這場景被眾位公子瞧在眼里,心里泛酸,敵意大增。
沈韻不由的冷哼一聲,面露恨意。莊賢義本就是攀扯他的關系進來的,這時自然要效力,舊事重提道:“怪不得要替狗官辯解,果然是爪牙!沆瀣一氣,蛇鼠一窩!”
“混賬!你說誰是狗官?誰是爪牙!想死么?”薛蟠頓時怒了,站起來暴喝。
這些人他可不放在眼里,當初馮淵說打死就打死了,何況此人竟然連柳湘蓮都罵了!這還了得!
莊賢義認為在場之人都對柳湘蓮等有意見,己方人多勢眾,是以絲毫不懼,堂而皇之的倒打一耙,昂然斥道:“口出惡言,果然是粗鄙傖父!莫非還想動手不成!這里是揚州,不是你等撒野的地方!”
南北朝時,南人譏北人粗鄙,蔑稱之為“傖父”,后用以泛指粗俗、鄙賤之人,猶言村夫,是罵人的話。薛蟠怎會不知?何況他乃金陵人士,自視甚高,無端被辱,暴怒難制。
“好小子!敢罵爺!今兒不打死你這混賬,爺爺不姓薛!”
薛蟠擼起袖子,邊罵邊要沖上去。
“文龍回來!”柳湘蓮喝道:“做什么?這一年白教你了?遇事冷靜都忘了?坐下!”
薛蟠雖止步,卻梗著脖子,額頭爆出青筋,指著莊賢義忿然道:“狗賊欺人太甚!欠收拾!”
“瘋狗沖你吠,你也要沖瘋狗叫么?快回來!”柳湘蓮喝道。
薛蟠仍然不服,但不敢違逆柳湘蓮,只好退回去坐下。
莊賢義以為柳湘蓮怕了,而且自己被罵作瘋狗,自以為受辱,反擊道:“人必自辱而人辱之!你們活該!”
“你!”薛蟠扶著膝蓋,又想站起。
馮紫英道:“文龍坐下!且看二郎的。”
他笑著對柳湘蓮道:“二郎,你說怎么辦?兄弟們在京城都沒受過這個氣呢!”
柳湘蓮白他一眼,還能怎么辦?難道動手打架不成?欽差大鬧妓院,傳了出去他顏面何存?皇帝知道了也得罵他。
看向薛蟠,他問道:“文龍,你忘了來此的初心了?”
薛蟠瞪眼,訝然不解:“什么初心?”
“你來此地本來是想做什么的?”柳湘蓮問。
薛蟠想了想,忽的一拍腦袋,對呀,老子來這兒是想一親芳澤,和這些鳥人吵什么?
于是笑道:“二郎提醒的是!只是這些渣滓太聒噪。”
兩方人劍拔弩張,氣氛緊張,但總算沒有打起來。
李小婉這才放下心,瞪了作為罪魁禍首的韓雅一眼,語音清脆說道:“諸位看在小婉的面子上,請勿動怒。小婉準備了今年的六安新茶,請諸位一品?!?p> 接著便命丫鬟進來重新奉茶,場間氛圍總算和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