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蓮從宮中出來時已臨近傍晚,夕陽落山,紅霞滿天,宮殿樓閣都涂抹上一層淡淡金色。
這兩日連續(xù)奔波趕路,縱然體格壯健,柳湘蓮也深感疲累,兼之腹內(nèi)空空,雖說皇帝命他即刻往兩淮赴任,也不至于因公忘私到過家門而不入,于是率眾歸家。
柳宅中早已熱鬧起來。收到柳湘蓮歸京的消息,闔府轟動,秦可卿等女心中歡喜自不待言,精心裝扮后,指揮眾丫鬟小廝清掃打理宅院,又吩咐廚房準備豐盛晚宴。
一時間無人不在忙活,沒一刻消停。
兩扇新染的朱漆院門大大敞開著,幾個年輕小廝精神抖擻,齊齊站在門外恭候家主。
終于,遠處街頭響起噠噠噠的馬蹄聲,一行人馬隨即出現(xiàn),正是離家數(shù)月的柳湘蓮帶著十余稅卒馳馬而歸。小廝們看清后,立時有人轉(zhuǎn)身跑進院里報信,其余人則急趨上前迎接。
柳湘蓮勒馬止步,停在門前,更多人急匆匆涌了出來,紛紛對他施禮拜見。不經(jīng)意間,昔日寥落得只剩一老一幼的柳家已有了許多人口,漸復(fù)昔日門庭的熱鬧。
“大家辛苦了,不用多禮!”柳湘蓮笑著翻身下馬,將坐騎交給小廝照管,自行往里走去。伴隨而歸的稅卒或自行回家,待明日再來,那些沒有家室或離家較遠的,則留在柳宅前院暫住一晚。
“夫君!你終于回來了!”秦可卿容光煥發(fā),盛裝華服,打扮靚麗,步子歡快地迎了上來,眸中臉上全是盈盈笑意。心情激動的緣故,白皙嬌臉格外紅潤,只因眾人都在,一時欲言又止。
香菱俏生生站在可卿身旁,數(shù)月間竄高一截,出落的越發(fā)動人。尤氏姐妹巧笑倩兮,身姿裊娜跟在可卿身后,亦含笑不語。
“夫人辛苦了?!绷嫔徯χ蚩汕湔f了一句,又對眾女點頭致意。他顧不上對嬌妻美妾說什么,因為遠遠的便看到老丈人秦業(yè)被兒子秦鐘攙扶著,冷著臉站在眾人身后,身形愈發(fā)佝僂,不似以前見面時親切。
柳湘蓮已從秦可卿的信函中知曉緣故,老頭子是個官迷,年老多疾仍舍不得辭官,戀棧不去,沒想到卻被自家金龜婿連累得丟官罷職,甚至差點兒被問罪下獄。更可惡的是,現(xiàn)在仍有人不肯放過他,秦家又無財力雇傭足夠護衛(wèi),被鬧得家宅不寧,有家不能回,不得不暫時躲在女婿家中避難,求個安穩(wěn)。
現(xiàn)在見了“罪魁禍首”,要說心里沒有一點兒芥蒂和抱怨,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岳丈大人安好!”禮不可廢,柳湘蓮急忙走上前去,恭敬作揖問候。
眼見女婿身穿四品官服,人才出眾,對自己依舊恭敬,秦業(yè)心下感嘆,到底是自己眼光卓絕,才能為女兒選得佳婿,只不過這小子太能折騰了些。有此想法,心中怨念被暫時壓制。何況女兒滿面憂色望來,存了什么心思豈能瞞人?
“嗯?!鼻貥I(yè)頷首,勉強笑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如今身居高位,行事須得穩(wěn)重,萬不可冒失,更莫要在外招惹是非,鬧得闔家不寧呀!”
聽到老頭子抱怨,柳湘蓮一臉歉然,彎腰更甚,老實認錯道:“岳丈大人教訓(xùn)的極是。前段日子是小婿莽撞了,給家里添了不少麻煩,又連累岳丈大人,小婿心里著實有愧!”
秦業(yè)無奈的搖了搖頭,不便多說不滿的話,反而道:“此言差矣!咱們都是一家人,自然禍福與共,何談連累?以后莫要再說這等見外的話。我看你現(xiàn)在干練精神,如此甚好。你們小夫妻新婚久別,老頭子就不耽擱你們的時間了,等你空了再來瞧我罷!”
說完,就被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秦鐘扶著,轉(zhuǎn)過身,顫巍巍搖晃晃,步子緩慢地往暫居的客房去了。
“夫君,父親他……”見他們翁婿相處不似先前融洽,尤其父親腦子里一直沒轉(zhuǎn)過彎兒來,秦可卿心生憂慮,遲疑著輕聲開口,想要稍作解釋。
“可卿不必多說?!绷嫔彅[了擺手,開解道:“岳丈大人的確是受我所累,便是罵我?guī)拙?,打我?guī)紫?,也是?yīng)該。我怎會在意?你不要多心?!?p> 說著,他輕輕拿住佳人玉手,只覺溫軟如酥,拍了拍,稍作撫慰。
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兒,可卿嬌軀微顫,想收回收手卻被那人握得更緊了,臉色愈紅,含羞低首道:“謝謝夫君體諒。”
柳湘蓮攜了可卿,被眾女簇擁著往里走,隨口問道:“近來家中怎樣?有沒有人前來生事?”
可卿聞言,柳眉微蹙,想起某些惹人煩亂的事,最終卻燦然一笑,報喜不報憂說道:“家中甚好。前些日子有人來鬧,也不過是丟幾塊兒石頭、寫幾個字兒,嚇唬人罷了。三叔得知后專門回來一趟,指點護衛(wèi)設(shè)置警戒,現(xiàn)在咱家四周都有暗哨監(jiān)控,行跡可疑的人近不得門前,倒是安穩(wěn)許多?!?p> 柳湘蓮知她說的輕巧,想必期間擔(dān)驚受怕,心下歉然不已,嘆氣道:“是我不好,連累你們受苦了?!?p> 說話間,眾人已走到內(nèi)宅花廳,各處擺滿鮮花點綴,桌上盡是佳肴美酒。幾個丫鬟們端來盛著清水的銅盆和胰子、毛巾等物,一字站著。
秦可卿等女七手八腳幫他換掉官服,洗漱清潔。
“我有手有腳的,你們這也太過興師動眾了。”柳湘蓮不由一嘆。相比之下,在外的日子過的太過粗糙。
稍后,眾人落座,美酒佳肴在前,眾女卻都沒有心情吃飯,并不動筷,只顧凝眸望他,也不敢先說話。
柳湘蓮肚子餓得狠了,也不與她們謙讓,先舉筷夾了一根雞腿幾口吞吃了,又喝了一杯黃酒,見眾女仍不動筷,笑問道:“怎么都不吃?這般好東西,我在外可吃不到幾回。”
眾女笑了笑,秦可卿代眾女問道:“夫君的差事可辦好了?這次就不走了吧?”
柳湘蓮派人傳訊說今日要回來,詳情如何她們并不知,此時皆癡癡顧盼,所想所思無不寫在臉上——盼他留下。
“這……”柳湘蓮大感為難,不知如何開口,一時語噎,夾菜的手停在半空,進退兩難。
一見他這副樣子,眾女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臉上笑容陡然凝固,期盼轉(zhuǎn)為幽怨。秦可卿也霎時白了臉,忙抓住他的手,急聲發(fā)問:“夫君難道還要走?”
本以為他是差事辦完回來,怎料還要走!
“嗯。”柳湘蓮無奈的點點頭,略述始末:“長蘆的事情大體完了,還剩些手尾需要料理。但是,兩淮鹽政林如海,也就是林姑娘的父親,數(shù)日前遇到刺殺,現(xiàn)今仍在昏迷中?;实圩屛胰ゼ嫒嘻}政差事,并徹查行刺一案。所以這次不能久留,我預(yù)備明日便走。”
“???”短短數(shù)語,信息量有點兒大。
“那豈不是很危險?”秦可卿忙問,神情格外緊張。
“只留一日么?”尤二姐也忽然插嘴,引得眾女都去看他,于是含羞低頭。心下暗想,二郎如果只留一晚,肯定是要陪秦可卿,那自己……
柳湘蓮道:“不是軍事行動,原也不用這么急,耽擱幾天無妨。不過皇帝現(xiàn)在正在氣頭上,我可不想觸他霉頭,還是盡快動身為妙?!?p> 其他人不敢多說,秦可卿蹙眉冷臉嗔道:“哼!你把家里當(dāng)客棧不成?說回便回,說走便走!”
柳湘蓮立刻拍腿喊冤:“怎會是客棧?天底下哪家客棧會有這樣的絕色佳人?”
“油嘴滑舌!”可卿又問:“那這次會去多久?”
“怕是至少半年以上?!绷嫔彺鸬馈?p> 眾女神色落寞,可卿舊話重提道:“這次可能攜帶家眷?妾身還從未去過揚州,也想一覽江南風(fēng)光?!?p> 江南風(fēng)光什么的,全是借口,不過是為監(jiān)督某人,免得他沉醉溫柔鄉(xiāng)里,沾染許多脂粉。
柳湘蓮苦笑道:“如果是任職地方也罷了,帶家眷也無妨。可你家夫君是欽差呀,你什么時候聽說過帶著老婆當(dāng)欽差的?這像話嗎?”
秦可卿神色黯然,自知作為大婦不便陪伴出行,退而求其次,代尤二姐說項道:“縱然妾身不便陪著夫君,但路途遙遠,時日長久,不可缺了人照顧,便讓二姐兒陪你去吧?如此,妾身也能安心?!?p> 又不是外出游玩,殺機暗伏,柳湘蓮并不想帶女眷同行。不說別的,他自己想怎樣便怎樣,多了個人還要分心照顧。
只是尤二姐直勾勾望著他,期待不已的樣子,不好直接拒絕,柳湘蓮便轉(zhuǎn)移話題問:“二姐的內(nèi)衣生意做的怎么樣了?”
“還、還好!”尤二姐心下失望,簡單說道。
一旁的尤三姐憋了許久沒說話,這時搶著答道:“現(xiàn)在生意好的很呢!我媽忙的不可開交,不在店鋪便在制衣坊,都快夜不歸宿了!”
她得意說道:“許多婦人不便拋頭露面到店鋪選購,我便了個法子,讓我媽找了些婦人,帶著樣品送到家中供人挑選,得來不少生意?!?p> “送貨上門?不錯,你還會創(chuàng)新了。”柳湘蓮贊不絕口。當(dāng)初隨意一提,不過是為給尤老太找個事兒做,免得她在家閑著無事生非,沒想到做的還不錯?,F(xiàn)今社會風(fēng)氣兩極分化,有迂闊不堪恨不得全然恢復(fù)三代之治的老夫子,也有追逐新潮的人物。這等款式新穎的內(nèi)衣頗符合一部分人的口味。
柳湘蓮的雕蟲小技哪里瞞得住人?秦可卿責(zé)怪道:“你且別打岔!到底帶不帶二姐兒去?或者三姐兒或香菱也成。”
她目光中帶著懷疑:“還是說,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兒?不便讓人跟著?”
這哪兒跟哪兒啊!婚前好好的,不料如今把自己看得這樣緊,柳湘蓮雙手一攤:“我能有什么想法兒?實在是危險,林姑父不就遇刺了?何必讓你們跟著冒險?”
“奴家不怕!”尤二姐一聽這話似乎有門兒,忙壯著膽子說道。還特意挺了挺日漸宏偉胸脯,規(guī)模愈發(fā)大了,惹得柳湘蓮目光留戀徘徊,猛咽口水,只是仍不肯松口答應(yīng)。
雙方正較勁兒,尚未議定,忽然丫鬟進來回報,說榮府璉二爺來訪。
“璉二這小子好不知禮數(shù)!大晚上的,過來做什么?看我去教訓(xùn)他!”柳湘蓮立時站起,佯怒發(fā)作,起身逃了。
“夫君!你……”秦可卿伸手阻攔,停在半空,望著那人消失的身影,握拳咬牙道:“哼!看你今晚回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