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探春遠(yuǎn)嫁泣離情 史太君病逝散余資

　　卻說探春和親之事已定，賈府四處皆喜慶，獨(dú)有瀟湘館因黛玉尚在病中，未曾布置，細(xì)雨朦朧，人皆懶待，千百竿翠竹反倒顯得冷清。雪雁在外頭看小丫頭煎藥，忽紫鵑走來斥道：“幾日不要說你們，怎么就松懈起來了，如今這頭刮著風(fēng)，怎么也不換個地方，熏得屋子里一陣藥味，這讓姑娘怎么安歇?！?p>　　雪雁剛剛瞧著困了，聽見紫鵑罵這才睡眼惺忪，笑吟吟說道：“姐姐，我也叮囑過她們，怎知她們都不當(dāng)回事?！?p>　　紫鵑又問：“今日可有送藥的來？”

　　雪雁道：“如今外頭鬧哄哄的，姑娘的藥有時三日送，有時兩日送，這幾日卻沒送來，現(xiàn)今卻是最后一副藥了。”

　　紫鵑指著雪雁鼻子道：“你這小蹄子，他們不送來，你們也不會去取，罷了，如今姑娘睡著，你且看著姑娘，我去跟他們要?！闭f著，便執(zhí)傘去了。

　　怎知黛玉聽見外頭說話早醒了，見窗外陰雨連綿，水氣沉沉，涼風(fēng)浸透窗紗，不由得又翻出幾分愁腸，翻了個身，又似睡去，偏又聽得遠(yuǎn)處喜慶熱鬧之語，心中酸楚卻滴不下淚來，喊了聲紫鵑未應(yīng)，這才喊了雪雁過來。

　　她先是要了杯茶，淡淡潤了口后問道：“紫鵑哪里去了?！?p>　　雪雁道：“給姑娘取藥去了，現(xiàn)在咱府上可熱鬧了，三姑娘要去和親，宮里賜了許多東西，南安太妃也常來，可是日日忙個不停，咱們這兒偏，藥不常送來，紫鵑姐姐一急就自個兒去取了?！?p>　　黛玉道：“只怕去了又得白遭受一番氣?！?p>　　雪雁道：“姑娘也別多心，只怕是三姑娘的事忙，府里人忙不過來，前些日子老太太不是還打發(fā)鴛鴦姐姐送了好些燕窩過來，這可夠姑娘吃許久了?！?p>　　黛玉聽了半響不語，只是閉著眼，心中有數(shù)語要問，卻如鯁在喉。

　　約掌燈時分，聞得幾聲腳步聲，是紫鵑回來了，黛玉這才微微睜開眼，說道：“我這藥吃了總是不見好，不吃也罷，倒讓你受罪了。”

　　紫鵑見黛玉醒了，怕她睡得昏沉，就扶黛玉起來，拿過枕褥靠著，端過一碗清茶漱了口，又將被子添了，說道：“晚些怕還會冷些。”

　　黛玉道：“外頭可真如雪雁說的那樣忙？”

　　紫鵑道：“是夠忙亂的，前陣子太太遣散了許多人，如今老太太、寶二爺都病著，將又添了三姑娘的喜事，難免照顧不周的?！?p>　　黛玉想到往昔與姐妹賞花吟詩的日子是何等熱鬧，可現(xiàn)今只剩自己一人清清冷冷，又想到探春遠(yuǎn)嫁亦是孤苦，此番倒是滴下淚來。紫鵑見狀，忙問道：“姑娘如何又傷心了？可是顧念著老太太和寶二爺，我可聽說如今老太太已經(jīng)是快好了，飲食也比從前多，二爺?shù)木褚脖葟那昂?，只是太太不許他出來，所以也一直沒能來瞧姑娘?！?p>　　黛玉強(qiáng)笑道：“我不過是念及從前的日子感傷罷了，你又多慮了?！闭f著，教紫鵑從箱籠里挑出兩副古字帖，兩幅書帕，一方古硯送與探春，當(dāng)夜睡得昏沉。

　　雨落燭光暗，風(fēng)侵玉骨瘦

　　人間多愁緒，只道是庸人

　　侍書接過黛玉送來的東西，就端來給探春瞧，探春道：“難為她在病中還想著，只是如今我也不便出門了，難以探望。想來姐妹都散去了，詩社也荒廢了，真真是往日繁華，而今物是人非?！?p>　　又過了幾日，趙姨娘帶了些金釵環(huán)翠來見探春，探春見她形容消瘦，卻不知如何問候，趙姨娘也只是眼巴巴看著探春。

　　翠墨見兩人不言語，便端茶過來請趙姨娘坐下，說道：“姨娘今日過來，可也是來送東西？”

　　趙姨娘道：“我比不得別人，身上沒多少好物，只有這幾件頭飾是我平時舍不得戴的，如今你要去這么遠(yuǎn)的地方，無依無靠，我就想給你留個念想。我也是想不通，到底是一個爹生的，怎么你就那么無福，拿你來換富貴，說來還是應(yīng)該托生在太太肚子里才好。”說著，眼淚簌簌舊人掉了下來。

　　探春唯恐趙姨娘又說些胡話出來，便道：“姨娘也別哭了，兒女自有命數(shù)，有福的自然有福，無福的也是空牽掛，你且回去吧！莫再說這些?！?p>　　怎知趙姨娘一聽探春趕她，這一下又急了，只哭道：“我知你不待見我，可我怎么也是生了你一場，縱然你養(yǎng)在了太太底下，也不該這樣對我?！?p>　　侍書和翠墨見狀，忙過來勸解，好不容易將趙姨娘送出門，怎知她又繞回來，喊道：“你只是瞧不起你生你的親娘，你那正經(jīng)娘表面疼你，如今見你要遠(yuǎn)嫁藩國，到那一生不能相見的地方去，可一點(diǎn)兒也不心疼，人家眼里只有她寶貝兒的婚事，哪有你的……”

　　此刻探春也不理會她，只把頭別過去。侍書連連安撫道：“姨娘可是多想了，昨兒太太來了，也是舍不得姑娘的，您的心思姑娘知道，只是悶在心里不說，姨娘可別氣了?！?p>　　見趙姨娘走遠(yuǎn)了，探春這才瞧門上看了一眼，偷偷滴了淚。待侍書要將趙姨娘送來的東西收起，探春隨手往里翻了翻，挑了一支形狀較為素雅的玉石簪子戴在頭上，就往王夫人處請安去了。

　　且說王夫人素來喜歡探春冷靜果斷、說話周全，一如親生女兒看待，今見她遠(yuǎn)嫁他國，心內(nèi)亦是十分不舍，見她來了，也不拘那些禮節(jié)，只拉她過來身邊坐，又讓彩鸞搬來一副龍鳳紋金項(xiàng)圈、一副金手鐲、一副金腳鐲、一副金梳，說道：“這些原是我陪嫁之物，我叫人挑了幾樣，你且?guī)?，日后若是想家里，也可瞧瞧?！闭f著就將手鐲戴在探春腕上，見她落了淚，又說道：“好端端的如何哭了?！?p>　　探春道：“我雖不是太太生的，太太待我卻比親生的還要親厚，姐妹們又待我極好，往日只道是平常，一想到此后難相見，就十分不舍?！?p>　　聞言，王夫人也滴下淚，說道：“此番你去的遠(yuǎn)，我們難以照料到，這幾日又想起你二姐姐，不由得也擔(dān)心起來。你雖比你二姐姐精明些，可那到底是山高水長的地方，你且要珍重。我已讓人請?zhí)t(yī)配了些許治水土不服的藥，路上不便就吃些……”

　　娘兒倆哭了一場，就一同去見賈母，因賈母病體未愈，王夫人與探春皆不敢露難色，只忘卻了離別之情，一味承歡，把老太太哄的得高高興興的。

　　且說清明那日，天氣和美，眾人原不讓賈母去，賈母執(zhí)意讓鴛鴦未自己更衣，斥道：“你們別再勸我了，我這把骨頭還撐的住，三丫頭這一去去得遠(yuǎn)了，今日……不見，怕是難再見了。”

　　這邊寶玉聽說探春要去和親，也掙扎著要來相送，王夫人拗不過，只讓人好生看著。兩邊忙亂定，尤氏這才讓人去請惜春同往，惜春卻道：“前日已是送過她了，今日那兒人多，我去了三姐姐也是瞧不見，何苦去那兒徒增幾分傷心?！庇仁现老Т盒郧槔涞?，也不強(qiáng)求，待到吉時與眾人一同送探春至江邊時。

　　稍候些時刻，南安太妃的儀架也到了，各方敘禮，太妃當(dāng)下賞賜了許多東西，此時江面上波濤起，一陣陰風(fēng)吹的賈母頭疼，卻不好發(fā)作，探春見到了心里明了，可大喜之日不便關(guān)懷多問，也只是強(qiáng)顏歡笑了一場。

　　臨行時回眸，見得親人越發(fā)遠(yuǎn)了，腳步越發(fā)沉重，只能在侍從催促下，把眼一閉滾下兩行熱淚來，不忍再回頭。

　　人間離合且有時，死生兩地卻無緣

　　且到了暮春時分，賈母身子越發(fā)沉重，也不興熱鬧了，每日只在榻上昏睡著，王夫人和刑夫人來時，也只說幾句話，就打發(fā)去了。

　　有日刑夫人獨(dú)來，說了幾句關(guān)切話，賈母見她不走，知道是還有些話說，鴛鴦在一旁看了就帶著小丫頭出去，單留下翡翠照應(yīng)。

　　賈母問道：“你今兒來說話半截子半截子的，可是有什么事？”

　　刑夫人見人少了，這才支吾道：“老太太身子不爽快，做媳婦的原本也該多來探望老太太的，只是近來日子熬的辛苦，總不得閑。”

　　賈母道：“你又不大管事，怎么熬的辛苦？莫不是你家那位又惹了事情？”

　　刑夫人笑道：“如今老太太病著，他怎敢惹事。只是家里人口多，進(jìn)項(xiàng)少，往日就入不敷出，今年又添了三姑娘和親這一項(xiàng)，日子越發(fā)難了?！?p>　　賈母斥道：“胡扯，三丫頭和親哪用得著你們的錢，你平素里只裝賢惠，幫著你家老爺納妻收丫頭，奢靡得沒個影，我就當(dāng)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我兩眼都快閉了，你倒來哭窮?！?p>　　一番話說的得刑夫人臉白一陣紅一陣，悻悻退了下去。這刑夫人一走，賈母就喚鴛鴦進(jìn)來，嘆道：“我到底是不行了，多少人惦記著我這點(diǎn)余資，不將辛苦意，難得世間財(cái)。今兒這大媳婦明晃晃來要錢，怕也是難到了極致，我雖把她轟走了，但我這點(diǎn)東西也該安排安排了?！?p>　　于是，當(dāng)下就把賈赦夫婦、賈政夫婦及賈珍夫婦、賈璉夫婦等人叫來，命鴛鴦清點(diǎn)了庫房并將東西一件件搬出。

　　賈母道：“近來我總做夢，夢見你爹來接我了，想來大限將至，有些事也該早做安排，省得你們惦記?！?p>　　刑夫人心虛不敢言語，王夫人道：“老太太歲才著呢！何苦說這樣的話！”

　　賈母道：“你也別哄我了，我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自然知道輕重。這幾年我不問事，可單看家里的情況也知道咱庫里的銀子不多了，外頭鋪張里頭空，全靠鳳丫頭東挪西用。你們也別怪她苛刻，昔日我管家可比她嚴(yán)厲多了，只賴著祖上蒙蔭落了個好名聲。如今我把我從做媳婦時積攢的東西一一給分了，你們且收著去，往后各人過各人的，再短了什么也沒有這些錢給你兜底了?！?p>　　說著，就讓刑夫人、王夫人同著鴛鴦進(jìn)庫房清點(diǎn)，現(xiàn)有的銀兩還有上萬兩，留了一份作身后事，剩下的皆平分給賈赦、賈政、賈珍，另單獨(dú)留了兩千兩給賈璉夫婦，余下衣裳布料也都均分了，剩下的還有些金銀珠寶，折算下來也有六七千兩。賈母就與眾商議道：“這些原本也該留給你們，可我還留有些私心，寶玉、林丫頭、四丫頭的親事還未議定，你們又這般不爭氣，我只能給他們也留一份，還有珠兒媳婦，她寡婦一個帶著蘭兒不容易，也給她留一份，你們可有什么想法？”

　　賈政與賈赦聽完相視一看，均跪下哭道：“老太太分得在理，是孩兒不孝，讓老太太費(fèi)心了?！?p>　　賈母道：“我這點(diǎn)余資終究還是給你們的，先前不給就是怕你們敗得太快了，可如今到了這份上，也是該拿出來了。往后你們也該勤儉些，把屋里該散去的人散了，能去的東西也去了，別人家的還回去，自家的守著點(diǎn)，否則真到了樹倒猢猻散的時候，就什么也沒有了?！?p>　　眾人一一允諾，說了許久賈母也倦了，讓鴛鴦扶自己躺下，面朝里睡了。

　　當(dāng)天夜里，賈母就害頭疼，鴛鴦陪在賈母身邊伺候，寅時剛有些睡意，忽夢見有人推了她一下，醒來見賈母氣喘的厲害，忙叫醒眾人，見賈母大不好了，即讓人去通知各房老爺、太太們。

　　賈政、王夫人趕來時，賈母已是牙口緊閉，聽鴛鴦?wù)f賈母剛剛喊著寶玉，就急沖沖叫人喊寶玉過來。賈赦這邊聞訊也是三步并作兩步走，賈璉老早就去了，鳳姐叫平兒扶著，一路趕走著，府里的燈籠都點(diǎn)了起來，家人媳婦敲門的敲門，傳訊的傳訊，忙得不可開交。

　　襲人知道后，忙對寶玉說：“老太太不好了?！睂氂褡詮氖в裰螅头路鹑耆チ似咂?，能知曉事情反應(yīng)卻甚是遲鈍，今兒一聽老太太不好了，即刻就哭了，拉著襲人癡語道：“怎么連老太太都要撇了我去了。”

　　襲人抹淚道：“我的爺，老太太沒事的，您只管穿好衣服去看她就是了，老太太疼你，不會撇下你的?！?p>　　襲人原要給他穿得素一些，怎奈寶玉不肯，嚷道：“不可，不可，老太太不喜歡這個顏色，還應(yīng)該穿紅的。”

　　襲人只得給他換一身，整理好了就讓小廝提著燈籠，小心送了出來。

　　黛玉聽著外頭嘈雜，聞知是老太太不好了，心里悲痛不已奈何身體怯弱下不來床，只讓紫鵑為自己換上素服，哭了一場。

　　過了半刻鐘，賈母氣息還在，只是不能說話，聽見寶玉來了這才睜眼瞧了瞧，隨后又看了看門外，良久似有遺憾的合上眼，終年八十三歲。

　　一時底下哭成一片，賈赦更是大喊了一聲娘，旋即就昏了過去。寶玉只守在邊上靜靜哭著，賈政見他一身紅的太亮眼，斥責(zé)著讓王夫人帶他下去換衣服，一直到雞啼時分，天曉亮了，眾人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