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你們先上去吧……”
勉強走到公寓樓下,我說什么也走不動了。眼前像蒙了彩色馬賽克,熟悉的景象全都像萬花筒里的東西一樣斑斕。哦,莎倫提醒過我的,滿月。貝克蘭德總是陰天,誰會注意這種事。
等到緹娜母女終于走上樓,我手腳并用,跌跌撞撞地攀上樓梯,在二樓樓梯口大口喘氣。滿月的詛咒,為什么會是這樣?我還以為會像生理期一樣忍忍就能過去的,結(jié)果現(xiàn)在好像重度躁郁時突然斷了情緒穩(wěn)定劑,兩種極端的心境把我向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撕扯。
我要是真犯病了,動靜會鬧得很大的。至少不能在走廊里,不然會被圍觀啊……
指尖終于摸到那扇最末尾的門。不知道這兩條胳膊是怎么把后面的我拖過來的,手肘上傳來刺痛感,終于讓我獲得了幾分力氣,還能撐起上半身打開房間的門鎖。我憑借著最后一絲理智把房門帶上,緊接著重重砸在了地板上,發(fā)出一聲巨響。地上沒什么灰塵,估計那個等著揍我的家伙閑得無聊,把地順手掃了一下。
謝謝你,不知名的好心殺手。我這么想著,雙目無神地看向天花板。
就連呼吸都覺得很疲憊。
我感覺自己的頭腦正在被無法明說的感覺包裹著。我既興奮又疲倦,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像被拉出了裂痕的橡皮筋。我睜著眼睛,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傷口的感覺也若隱若現(xiàn),我不能分辨它們是否真的存在,還是我在做夢。我試著找回我自己,但一個不屬于我的意志對我說,睡吧,睡吧,你什么都不需要,死去吧,就這樣死去吧。我看到自己的指尖,它們毫無知覺,我甚至無法讓它們顫抖。我的心臟在搏動,它一向不受任何意志的控制,始終圈在我的胸腔里,輸出又回收。我想起身,但整個身體都已經(jīng)離我而去。
身體是我的囚籠。我甚至連憋氣都做不到了,只有眼睛勉強轉(zhuǎn)動。我想閉上雙眼,而眼瞼也紋絲不動,像是雕刻家的手筆。媽的。
先前那種“我想我便能”的焦躁感在心底慢慢堆積著。精神上的興奮和快樂,與軀體上的僵硬和麻木,讓我的喉頭哽咽起來。
誰能幫幫我。誰能幫幫我。我什么也做不到。
陷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我不如徹底死掉。
我呆呆地躺在地板上,連翻動身體都做不到。這種情況我從初二就開始忍受,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么久,這么徹底。至少那時候我還能翻出刮眉刀的刀片,而現(xiàn)在,手肘磨破的地方,連一點痛覺都沒有。馬里奇分給我的那支鎮(zhèn)靜劑,這個月算是省下來了。
我甚至無法入睡,只能睜著眼睛直到天亮。紅色的月光漸濃,大概今夜有風(fēng),吹散了霧霾。月光,血般的月光令我作嘔。在貝克蘭德天空中常年不散的黃色云霧里,這些月光看起來就像臟海綿里的果醋。我不渴,也不覺得疼痛,更沒有暴曬,只是被釘在這里,靈魂無處可去,受著肉體的禁錮,而肉體也受著月光的禁錮。
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啊,郁期。好說好商量,能不能和躁期互相換換,靈活一點啊。
不過躁期失眠也很不舒服就是了。
眼睛都瞪干了,月色才堪堪隱去。我勉強翻了個身,變成趴在地板上的姿勢,慢慢向門口爬去。幸好到周日了,至少白天可以補覺。
我安靜地爬出了209號房間,小心翼翼地停在緹娜的房間門口,找了個突然打開門也不會被碰到頭的位置,蜷縮起來,試著閉上眼睛,在天亮之前休息了一小會兒。
緹娜打開門的時候碰到了我的后背。她短促地尖叫了一聲,把我踢醒,給我弄到了她的床上?!拔易蛱焱砩系攘四愫镁?,結(jié)果你竟然睡在門口了!那個下半身爛了的伍茲給你喝了多少酒啊……”
哈哈哈,其實一口沒喝,我有玉玉癥。
我又在緹娜的床上睡了一小會兒,醒來問艾米自己睡了多久,發(fā)現(xiàn)其實也就四個小時。不過,和滿月之夜相比,我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好很多了,于是我堅持起身,讓艾米和我一起去買點東西吃,準備晚上給她們做我拿手的土豆餅和燉菜。土豆,牛肉,胡蘿卜,洋蔥,芹菜,綠尖椒,我很想做個三汁燜鍋,但是這里沒有蠔油。對于很多東區(qū)人來說,頓頓菜里能放點鹽和黑胡椒就已經(jīng)相當奢侈了。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記住的小紅書爆款菜譜再多,沒有調(diào)料那也是萬萬不行的。我只能對現(xiàn)實妥協(xié),選擇簡單不出錯的土豆洋蔥芹菜尖椒燉牛肉。
中午飯就是簡單的煮土豆了。兩個土豆下肚,艾米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她剛十五六歲,工作又多,容易餓太正常了。但我也只煮了三個土豆,再下鍋兩個就做不了土豆餅了??粗卓释难凵?,我靈光一閃:反正還要去西區(qū)看看裁縫店的合同,不如……
先去豐收教堂蹭個飯吧。
如果讓我給自己辯解一番,我會說:“這是對烏特拉夫斯基神父的幫助,他可是神父,是要傳教的!我這不是把傳教對象引過來了嗎,給人家點東西吃怎么了!”
一個教會能否成功,當然取決于他們的手段,恩威并施當然是最好的。有白飯吃,那肯定就是恩了唄。
說干就干。我領(lǐng)著艾米坐公共馬車,然后再坐地鐵,然后再坐公共馬車轉(zhuǎn)站,終于到達了豐收教堂的門口。豐收教堂依然花團錦簇,后院的蔬菜花草綠意盎然。我輕車熟路地鉆進了教堂,艾米猶猶豫豫,也走進了教堂的大門。見到高大的神父,她瞬間僵在了原地。
“不用害怕,神父人很好的?!蔽野参堪渍f,“我之前來過兩次,本來只是蹭飯吃,但是神父從來沒生過氣?!?p> 這次他會不會生氣我倒是不敢保證。
不過,正如我所判斷的那樣,神父很友善地接待了我們兩人。這幾天根本沒人來拜訪,參加圣餐儀式的只有他一個人,鍋里還剩了些食物。我教艾米和我一起進行餐前的儀式,感謝神明,感謝生命,贊美大地,然后毫無心理負擔地開吃了。艾米開始有些緊張,但看我如此自然放松地大吃特吃,小心地看了看神父,也開始埋頭吃起來。
對不起了,神父,我這個行為可能讓你這里看起來像個免費試吃攤……
好在神父看起來也不在意。畢竟他也是后來才改信母神的,在我們死掉之前,總有一個機會能讓我們改信,和他一樣成為大地母神的信徒。蹭完飯,不,結(jié)束完圣餐儀式之后,我自告奮勇,幫神父清理了餐盤,又擰了塊抹布,幫他打掃衛(wèi)生。艾米有樣學(xué)樣,幫神父把教堂的布道臺擦得干干凈凈。他賠了頓飯,還得謝謝我們倆呢。
做完這一切,我和神父又隨便聊了幾句,告訴他我最近找到了新的工作,所以來的頻率變低了。神父并沒有多問,臨走前給我們?nèi)它c教堂后院的小番茄。趁著艾米找公共馬車的功夫,我悄悄鉆回教堂,叫住了神父:“神父,我能問你點問題嗎?和神秘學(xué)有關(guān)的?!?p> “我先聽聽是什么問題吧。”神父停下來。
“如果你不能說,直接告訴我就行?!蔽覍ι衤毴藛T的義務(wù)表示充分理解,“神父,你知道‘深淵’嗎?”
我打算先從這方面問起。
“你為什么想知道這個呢?”神父反問我??此谋砬?,這似乎不是保密性很高的東西。
“東區(qū)有人向我打聽這個?!蔽覜]有說謊,但也沒把話說全,“他似乎覺得我會對此有些了解?不過我也只是聽說過,就和靈界冥界那種名詞一樣吧?!?p> “是的。但是具體我也沒有更多的了解。”神父想了想,回答了我的問題,“據(jù)說那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活物存在了,就連惡魔都無法忍受深淵的環(huán)境。如果那里變成了一片死地,那那里就和靈界完全不一樣,根本沒有探索的機會了。至于你的話……”他認真地打量著我,“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問你這些問題,你看起來并不像對此很有研究的樣子,除非他并不是真的想從你這里得到回答,而是想讓你對深淵感興趣。”
后者的可能性倒是不大,伍茲只是單純的不了解非凡者的世界而已。我向神父表示了感謝,離開教堂,找到了剛好攔下公共馬車的艾米。從南區(qū)到橋區(qū)的那個“蘿爾服裝”比較近,我們沒坐地鐵,直接就到了服裝店所在的那條街。蘿爾似乎早就知道我們會來,笑瞇瞇地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合同,說律師已經(jīng)修改過了。艾米不太認識字,只能拜托我?guī)退础6仪『貌皇呛芏伞W詈?,艾米還是將手印按在了合同上。
合同一人一份,這讓我感覺放心了些。在正式成為學(xué)徒之前,我們得給蘿爾交兩蘇勒的伙食費,畢竟最開始的學(xué)徒還幫不上什么忙。我在艾米取錢的空隙,見縫插針地匯了五百鎊給“倒吊人”,畢竟明天又有塔羅會了,他要是問我,我就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他:老娘交錢了!催什么催!還不如催催你那個接頭人看看私?jīng)]私吞!
對了,順便在塔羅會上問問馬滕斯鼴鼠的信息,再問問某些能壓制滿月詛咒的神奇物品。這幾天要干的事情不少,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頓吧。
陪艾米交完錢,我摩拳擦掌,發(fā)誓要用簡單的油鹽胡椒給她們做出一道驚艷的晚餐。晚上的酒吧工作我還是得去看看,萬一伍茲改了主意,又要找人堵我,我立刻腳底抹油,把深淵的消息和馬滕斯鼴鼠賣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