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 極夜
那是一成不變,死氣沉沉的午后,如愁緒般連綿不絕的雪花仍在飄落,濕漉漉的空氣流入地下,不緊不慢地增加著這里的寒冷。
為了逃避嚴(yán)寒的追殺,第三團躲進了茶花領(lǐng)人在三年前為他們挖的地道里。在他們來到地下生活的第一年,還有人會掏出一副快被揉爛的紙牌,與同樣閑瘋的戰(zhàn)友們賭下個月的餉錢。后來,隨著糧食越來越少,賭注開始從金幣換成了面包,最后由面包換成了麥粒。由于地表之上皆為死亡,長期生活在地下的士兵們漸漸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頭頂?shù)娘L(fēng)雪和陽光明媚的日子。
在第二年,短缺的藥品和糧食曾逼瘋了好多人。有的人穿上厚厚的棉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地下,去尋找夢中的樂園,再也沒回來過;有的人自覺命不久矣,便將自己多日攢下的一點口糧送給了別人;有的人匍匐在潮濕的角落,為剛剛下葬的朋友悲泣,待到人們都睡著時,又悄悄挖出尸體,與同樣餓得無法入睡的人們分食…到第三年,這些人都死去了,而活下來的人已經(jīng)知道神丹帝國的援助會每隔半年抵達,于是他們不再吵鬧,不再絕望。他們盯著頭頂一成不變的夯土,眼中失去了光芒,只剩下一片空無的寂靜。有時,馬修會在兄弟們鼓勵的注視下重操舊業(yè),虛弱地?fù)芘獛紫虑傧?。但他也很餓,餓得沒有力氣開口說話,更別提唱歌了。在這里,丈量時間的參照物已不再是鐘表,而是如影隨形的饑餓感。哪怕人們幾乎停止了一切活動,絕望感也不會因他們舉手投降而停止增長。就像在歷史記錄上那次發(fā)生在神話時代末期的大饑荒一樣,長時間沒有穩(wěn)定產(chǎn)出,人們只能為了活命將手伸向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
土里的蟲,吃蟲的老鼠,吃老鼠的貓狗,吃貓狗的人,吃死人的活人…所有散發(fā)著食物味道的東西都會被人們抓起來塞進嘴里。不管有多少,它們總是不夠吃,于是人們開始轉(zhuǎn)為飼養(yǎng)一些繁育快,又招人討厭的東西果腹,比如蛆和蟑螂。愿望是美好的,但由于喂給它們的東西也所剩無幾,那些討厭的蟲子沒能像人們預(yù)想的那樣,繁育成可以供人填飽肚子的數(shù)量。
再這樣下去,所有東西都會塞進人們的肚子里,再也沒有新的東西長出來。于是,馬修便不停地向士兵們保證,神丹帝國的援助正在路上,就快要到了。但事實呢?齊告訴了他真相:神丹帝國已經(jīng)擊敗了尼朋,正在與印地做最后的角力,在此關(guān)鍵時刻,神丹帝國的物資儲備也開始捉襟見肘,龍帝將承諾的援助物資削減了一半有余。此外,塞連海軍部署的封鎖線也使得本就不算充裕的物資抵達西境時又少了三成。
“遙想當(dāng)年,爐火正旺,豬肥膘的味道飄得老遠?!靵碜掳?,先生們,訓(xùn)練了一整天,坐下好好吃一頓吧?!妒陆M的姑娘招呼我們,我們還會先喝上兩杯酒再去吃飯。偉大的時代往往意味著個體的悲劇。在無休止的靜坐中,我們常年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世界里。我看到外出搬運物資的年輕人被凍掉了手指,我手下的傷員因為缺少藥物死在了病床上,當(dāng)初和我一起入伍的朋友,現(xiàn)在還四肢健全的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一批批新兵被送到第三團,但他們中的少年和老年人越來越多,營養(yǎng)不良的越來越多。我看著他們在死寂面前六神無主,精神崩潰乃至歇斯底里的樣子,心里只有冷笑——或許在以前,我的表現(xiàn)未必會比他們好到哪去,但這樣的日子不斷重復(fù),總會有習(xí)以為常的一天,或者說,總會有麻木的一天?!?p> 馬修放下筆,看著某個瘋癲的士兵突然哼起沒人聽懂的歌,皺了皺眉頭。他定是離死不遠了。其他人看他的目光也罕有同情,于是馬修又低下頭,繼續(xù)寫自己的回憶錄。
“我們在這里做什么呢?等死。是啊,等死,但真的要死,我會因得到解脫而感到開心嗎?誰知道呢。我們已經(jīng)被放棄了,領(lǐng)主的士兵,是牲口,是用來干臟活還可以隨意丟棄的廢品。我們?yōu)楹我獊磉@里呢?也許是為了…錢吧。就他*的為了這個,為了那幾個硬幣?他們一天就能鑄出我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而我竟不遠萬里來到這鬼地方和一群有著同樣想法的陌生人拼命,我絕對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饑餓和寒冷殺死了它。有好幾周我都想一死了之,但我的妻子讓我活下去,我覺得聽從她的命令是我的義務(wù)。這是多么可怕的時代。是的,我們擊敗了不可一世的聯(lián)軍,但是我們贏得勝利了嗎?西境已是一片廢墟,這片土地需要許多年才能恢復(fù)過來,如果還有以后的話。身為軍團長,我依然在飽受饑餓的折磨,看來食物短缺是貨真價實了。雖然沒親眼看到,但我能預(yù)見平民的生活只會更絕望。掠奪橫行,恐怕死于嚴(yán)寒和饑荒的人不會少于死在教會大軍手上的數(shù)目,也許更多。我的領(lǐng)主,他是個好人,或許換個時代他會成為英雄,去年他的女兒出生了,為了慶祝,我們也久違地吃上了一頓好飯,可他忍不住哭了。他說這一切都是他的錯,如果他能早點看清戰(zhàn)局,便有機會徹底終結(jié)這場戰(zhàn)爭。他說如果沒有戰(zhàn)爭的話,就能讓妻子穿上漂亮的裙子了;如果沒有戰(zhàn)爭的話,他就能辦場浪漫的婚禮了;如果沒有戰(zhàn)爭的話,他就能當(dāng)個普普通通的紈绔子弟了。我能感到他很自責(zé)且難過,但沒人能勸他。那天,他喝了好幾瓶劣質(zhì)的麥酒,坐在角落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整晚。我曾見過約克·唐納德利用自己的魅力戰(zhàn)勝最具敵意的對手,但那時,他站在已經(jīng)瀕臨崩潰的勞倫斯面前——那個我們寄予厚望的最后一位銀翼騎士面前時,他非常罕見地發(fā)了火?!?p> “對于玩世不恭的攝政王之子來說,職責(zé)和律法可能是他唯一在乎的東西。他不關(guān)心領(lǐng)主所講的正義,也從未指責(zé)他的傲慢。他甚至沒說他做錯了,因為他根本不關(guān)心領(lǐng)主是出于哪些理由才做出這些行為。他只知道是領(lǐng)主讓我們深陷絕望,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背棄了承諾,這就足夠了?!?p> 他曾許諾要讓他的人民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yè),但他食言了。第一次討逆圣戰(zhàn)以一種最不體面的方式結(jié)束了,猩紅大公積攢百年的家底被掏空,教會的統(tǒng)治則在四面楚歌的境地中搖搖欲墜,蘭斯貴族幸災(zāi)樂禍,塞連人則搖頭惋惜,但全大陸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在不遺余力咒罵那個本可以一錘定音,徹底終結(jié)這場戰(zhàn)爭的最后一位銀翼騎士。
“事實上,我,包括我的部下,都并不厭惡勞倫斯…閣下,因為他并未背叛我們?!豹q豫了片刻,馬修還是決定在筆記里對勞倫斯用敬稱,畢竟他現(xiàn)在遭千夫所指,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但礙于猩紅大公對他的寵溺,至少在西境,還沒人會公開指責(zé)他。身為軍團長,馬修知道哪怕在茶花領(lǐng),許多對領(lǐng)地律法感到不滿的舊日權(quán)貴也一直在叫囂著罷黜勞倫斯的西境之主繼承人身份。對此馬修并沒有著急擺明立場,始終選擇站在軍官的中立位置,即便他個人認(rèn)為唐納德比勞倫斯更適合擔(dān)任領(lǐng)袖。這就是馬修始終能被幸運女神眷顧的原因之一——一名戰(zhàn)士,不管是身為無比尊貴的軍團長還是普通士兵,都應(yīng)該遠離涉及權(quán)力交替的政治斗爭。最終勞倫斯得以保存繼承人身份,不是因為權(quán)貴們的喧囂聒噪惹怒了猩紅大公,只是唐納德云淡風(fēng)輕地拋下了一句話而已。
“那些所謂睿智的提議,只是在浪費我們所有人的時間。作為他的摯友,他的臣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能力。如果罷黜一個所謂的‘廢物’,再讓一個更遜一籌的‘廢物’取而代之,那才是對整個西境,所有西境人民最大的不負(fù)責(zé)任?!?p> 在此以后,也就沒人再提這茬事了。畢竟當(dāng)下的主題是這場尚未完結(jié)的戰(zhàn)爭,至于誰會在未來繼承猩紅大公的遺產(chǎn),那得是打贏這場仗以后才能考慮的事。消息靈通的大人物都聽說教廷已經(jīng)平定了艾尼西亞人的叛亂,而鎮(zhèn)壓蘭斯起義軍的工作也進入了收尾階段,這說明第二次討逆圣戰(zhàn)就要來了。短短三年內(nèi),燃遍整個大陸的烈焰便消弭于塵埃,以一種無聲無息的方式結(jié)束,其背后所蘊含的真相讓人無不膽寒。
能以雷霆手段處理內(nèi)亂,重新把四分五裂的蘭斯收入囊中,并有余力組織第二次討逆圣戰(zhàn),究竟需要何等驚人的軍力?哪怕萊特商會不計代價的全力輸血無法為教會解決所有財政問題,哪怕經(jīng)過連年征戰(zhàn)新募兵員的質(zhì)量大不如前,教會依舊擺平了叛亂,甚至奧菲莉亞都并未在反抗軍一度兵臨城下時出面鼓舞士氣。
不,這不能說明什么。馬修試圖讓自己完全專注于記錄,排除一切干擾。這是他從小就具備的天賦之一,但…
什么都不想要比記住某些小事難得多。
馬修懊惱地咂了咂口酒,試圖理清思緒,但腦海中除了童年模糊的糟糕記憶外,就只有艾瑟爾圍城戰(zhàn)的地獄景象能供他回憶了,于是他試圖冥想。
他吸氣,然后慢慢呼氣,接著放慢節(jié)奏,再來一次。冥想是神職人員,乃至許多騎士團都高度重視的東西,尤其在身處困境時,它能讓人保持清晰的思維和專注。但馬修覺得,集中注意力似乎沒什么用處,但如果他能讓腦海中那些聒噪的聲音安靜足夠長的時間,或許解脫的平靜會暫時讓他脫離苦海。
再一次吸氣,呼氣。馬修專注于呼吸的節(jié)奏,希望這能幫助他的大腦在混沌與清醒間找到必要的平衡。他想象著記憶中的故鄉(xiāng):高大的樹木、茂密的樹葉、飛鳥的鳴叫和林中野獸的嘶吼、頭頂樹葉的沙沙聲、偶爾穿過枝葉直射在臉上的陽光,就像漫天箭雨偶爾會從盾墻縫隙一樣…
隨著不愉快記憶的閃現(xiàn),他的思路脫軌了:當(dāng)他惱怒地睜開眼睛,打算結(jié)束冥想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坐在地下避難所的土地上,而是坐在家鄉(xiāng)黑森林的草地上——這不是他記憶中的真正森林,而是他年幼時未敢踏足的薄霧籠罩的森林深處。他很困惑,試圖理解這種情況,它是如何產(chǎn)生的,以及他該如何控制它。故鄉(xiāng)…現(xiàn)在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要陌生。
在他手邊不遠的地方,小溪向他唱著歡快的歌。他意識到時間流動,于是站起身來,向小溪走去。一堵墻在他面前若隱若現(xiàn),擋住了他的去路。得過去看看,他很確定;那不是小溪,是流淌的黃金和蜜酒,是塞壬的歌謠和國王的寶冠。那堵墻上有一扇大門,那是一塊早已風(fēng)化的木頭,上面嵌著生銹的鐵塊,微微半開著。馬修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然后身處一只手推動它。它本該很重,但不知怎么的,馬修沒費多大勁就推開了它。
帶著統(tǒng)領(lǐng)一個軍團的自信,馬修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走入門后的光里。
眼前是一座他從未見過的小鎮(zhèn),但馬修卻很熟悉它的布局。在他右邊,遠離水源,是由幾百個墳冢組成的亂七八糟的墓園;左邊是一個由幾十棟民宅組成的居住區(qū),還有容納傷員的房舍,商鋪,果園…盡管對于一個在艾瑟爾住了兩年的人來說,這里似乎不大,但馬修只覺得這地方讓他有種莫名的親切感。那座城鎮(zhèn)中心的大宅,很明顯是統(tǒng)治者的住所,而那座大宅…
馬修打了個哆嗦,他感到寒冷。因為在冥想時,他脫下了棉衣。突如其來的寒意一下讓他清醒過來,現(xiàn)在他明白為什么這個地方會如此壓抑了——目力所及的所有形體,都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銀霜,塑造出一片荒原的明顯空曠感。這份壓抑感甚至讓他張嘴半天,都無法用言語來打破浸潤天地的沉默。
在地下躲藏了三年之后,重獲自由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真是個奇跡!”上一刻還試圖阻止馬修的尉官霍卡大喊。他是個瘦骨嶙峋的男孩,哪怕把他放在一群營養(yǎng)不良的骷髏中比較也是如此。有了第一個聲音的出現(xiàn),震驚的人群紛紛起身,如老鼠般半遮著臉以期待、難以置信的神情望向室外。暴風(fēng)雪終于停止,寒風(fēng)也偃旗息鼓,只有刺骨的寒冷和偶爾飄落的雪花宣告極夜的終結(jié)。幾年來,馬修一直在練習(xí)面無表情,至少足以唬弄新兵,但現(xiàn)在他只感到震驚,就連一縷慘淡的陽光凍結(jié)了他眼角溢出的淚水,滴落的口水融穿了腳下的銀毯,他都不在意了,他只是扒開胸前的積雪,木然地向前走,拼命搜索一點點熟悉的感覺。
人們用嘶啞的嗓音發(fā)出了歡呼,那是永恒的、混亂的噪音,但加上踩雪的吱吱聲,這就變成了一段極其復(fù)雜的旋律。誘人,無法觸及。馬修想在這一刻度過永恒的時間,什么也不需要想。積雪被擠壓的聲音,能量與組織的相互作用,這就是一首既不起眼又無比細(xì)膩動聽的安魂曲。他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呆了多久,只是踩著,聽著。
然后他意識到,他還是認(rèn)不出這里就是他熟悉的茶花領(lǐng)。
往日不再了。
“為什么?”他氣喘吁吁地問道。沒有其他動作和聲音,沒有沮喪或嘆息,但他的語氣帶著明顯的不甘。
沒人回答他,于是他惱怒地皺著眉頭,張開嘴再試一次。
“為什么,為什么是現(xiàn)在?”
是啊,為什么是現(xiàn)在呢?明明可以是任何時候,在那個腳下的陰影會自行移動的時刻,在那個熱湯被鮮血染紅的時刻…任何時刻,他都有可能迷失在瘋狂的幻境中,從而到外面去迎接風(fēng)雪,瞬間告別這痛苦的一生。
還是沒人來解答他的疑惑。
馬修的目光更加敏銳,變得既憤怒又失望。他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不確定該何去何從。從表面上看,長達三年的極夜只不過是災(zāi)難的開始,但他不敢想以后的事。
紅色的晨曦從大地流淌,驕陽烈火恍若蜂刺蜇傷。馬修的眼睛閃了一下,他的視野變白了。
當(dāng)天空放晴時,他正站在第三團的營地里,遠方的鐘聲響起,提醒著他們敵人已經(jīng)逼近。
本人的逼逼:最近碰上很多非常糟糕的事,銀行卡被盜刷,親人離世…我實在是…很難過。白天得鼓起勇氣面對生活,夜深人靜的時候靠著酒精才能抑制住站上天臺的沖動,縮在床上,半夢半醒間偶爾會想起書還沒寫完,想動筆…但,就是有種無力感,無力構(gòu)思,無力打字,甚至覺得自己應(yīng)該命不久矣了。
既然說過要完本,那就肯定會做到。第一部已經(jīng)快寫完了,起碼…我會把一件事做成,以證明我還不算一無是處。
感謝經(jīng)常給我上票的朋友們,感謝你們的支持,謝謝,真的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