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天使的血翼
今天天氣不是很好。從陰沉的猩紅平原吹來的大風(fēng)把厚厚的云層吹向了東北方，東方的地平線上堆滿了烏云，在遠(yuǎn)處的邊境村落上方傾瀉著沉重的雨幕。大雨正在離開西境，而寒潮不會很快來臨。
布蘭德帶領(lǐng)的地行龍騎士集結(jié)在斯杜季昂齊防線東部的開闊地帶。通常情況下，一支車隊想要從這里進入西境是非常迅速的。這里的路面平坦干燥，沒有隘口和林地，非常方便做生意的商人們來自由之城送金幣?，F(xiàn)在，沒有哪個商人敢從這條路進入西境做生意了，因為沒誰想承受萊特商會不計代價的報復(fù)打擊。布蘭德不耐煩地摩挲著手中的老舊懷表，每當(dāng)他這樣做的時候，他的手下們便會識趣地保持安靜，盡量不去打攪他悼念已經(jīng)長眠的戀人。然而已經(jīng)兩個鐘頭過去了，東邊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這不對勁，所有人都意識到車隊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但沒有布蘭德的命令，沒有人敢說些什么，做些什么。這就是一支精銳部隊的基本素養(yǎng)，永遠(yuǎn)等待命令，永遠(yuǎn)不懷疑命令。
太久了。懷表的外殼在布蘭德煩躁的把玩下發(fā)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于是布蘭德趕緊從胡思亂想中清醒過來，小心翼翼地?fù)崦鴳驯砩厦恳坏罋q月留下的痕跡。也許該去看看車隊到哪里了，他想著，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塊精致的絲絨手帕，把懷表重新包裹起來。為了保險起見，他又把裹著手帕的懷表裝進了一個古色古香的小木盒。當(dāng)他神經(jīng)兮兮地確認(rèn)完懷表被鎖在木盒里，放在身上最安全的地方后，他清清嗓子，剛打算下令，就聽見了卡琳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你還留著那塊懷表嗎？”
有那么一瞬間，憤怒幾乎燒盡了他的理智，但也只是一瞬間。布蘭德憋了口氣，然后閉上眼睛，慢慢將胸中夾帶著怒火的廢氣呼出。
“有事？”他冷冷地問。
“凡妮莎的事，我很抱歉。”
“我不想說第二遍，夜梟。別提她的名字，這會讓我無法抑制殺了你的沖動?！?p> “知道了?！笨盏恼Z氣微微柔和了一些，“但那孩子不會想看到你這副表情的?！?p> “到底有什么事？”布蘭德及時調(diào)整了自己的情緒。
卡琳似乎在思考該用什么口吻來提出請求，但布蘭德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他敷衍地說道：“如果不是公爵的直接命令，那我得先失陪了?！?p> “‘守護者’還沒回來？”卡琳也從周圍騎士的臉上猜到了一些問題。
“是?！辈继m德隨手拿出了地圖和筆記本。在開始行動前，他會做好每一步規(guī)劃，但這事很熬人，這也是他討厭突發(fā)狀況的理由之一。
“至今為止，還沒有見到一個人回來？”
卡琳的提問激怒了布蘭德，他朝卡琳的腳邊啐了口吐沫，不高興地咆哮道：“沒錯，但這關(guān)你什么事？我們就要出發(fā)去接應(yīng)他們了，不用想也知道‘守護者’肯定遇到了麻煩?，F(xiàn)在回去做你自己的事，別給我添亂。”
“你真以為自己成了龍騎士就無所不能了？”卡琳毫不退讓，“你個白癡該不會以為只要找到‘守護者’，向可能存在的追兵發(fā)起一次沖鋒，然后等敵人掉頭逃走就能完成任務(wù)了吧？相信我，這事沒這么簡單?！?p> 布蘭德確信自己不想聽卡琳再說一句話了，但他還是繼續(xù)聽了，因為他隱約察覺到自己好像確實因為熬了夜而忽略了某個重要信息。
“‘守護者’，也就是自由之城第二民兵團，他們有一千多人。”她說道：“他們是一支軍隊，這才是重點。在兩天前這一千多人被派去劫掠物資，到現(xiàn)在，他們沒有一個人回來，沒有一個人。這聽起來是不是有點難以理解？他們不是年輕氣盛的新兵，也不是浮躁的，迫切希望在激烈戰(zhàn)斗中贏得榮譽和金錢的傭兵。也就是說，如果他們被困在了某處，這些人就知道該派出一小隊人回來求援，但他們沒有一個人回來！你還不理解出了什么事嗎？大戰(zhàn)略家，你不僅僅該思考他們有沒有成功奪取物資。”
布蘭德感覺口干舌燥，他想說點什么來回?fù)艨漳沁瓦捅迫说淖藨B(tài)，但他什么也說不出來。如果她說的沒錯…芒刺在背的感覺讓他非常不安。他幾乎都忘了，哪怕那些邊境的城鎮(zhèn)再怎么破落，在跨過斯杜季昂齊防線后，他們也已經(jīng)踏入教會的地界了。他抬頭眺望遠(yuǎn)方的寒冷群山，下意識舔了舔嘴唇。風(fēng)在耳邊呻吟著，發(fā)出挑釁的回聲，仿佛在嘲笑他們是如此遲鈍，到現(xiàn)在才意識到大事不妙。
“所有人，備戰(zhàn)。”布蘭德終于吐出了命令，“偵查隊，搜索二十里以內(nèi)的所有土地。有任何發(fā)現(xiàn)，第一時間向我匯報。”
說完，布蘭德就垂下頭，用力揉了揉脹痛的額角。在他沉默地自我檢討時，卡琳仍站在原地，輕輕抿著嘴唇。不安的情緒正在人群中擴散，士兵們正在逐漸感受到卡琳警告中的全部分量，一些騎士開始不耐煩地旋轉(zhuǎn)騎槍，更多的步兵則在小聲交流。不管他們做什么，其根本目的都是為了緩解不安。開闊地生長著幾顆孤零零的樹木，它們的葉子也在風(fēng)中不停地沙沙作響，這種持續(xù)的白噪音加深了人們的不安，哪怕是最有經(jīng)驗的騎士也開始感到緊張。
一段時間后，偵察兵回來了。在一百碼之外，布蘭德就知道了失蹤友軍的下落，因為偵察兵們眼中的陰沉和悲傷說明了一切。
“長官，我們找到了…”
“敵人的位置？”布蘭德已經(jīng)坐不住了，他不想聽偵察兵再報告一遍他已經(jīng)知道的事。
“敵人不見蹤影，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眰刹毂f著，用苦澀的語調(diào)說道：“長官，有一些…奇怪的狀況，您應(yīng)該來看看?！?p> “克魯格，巴德，德維特，帶上你們的副手，跟我來，其他人原地待命。布里茨，替我指揮?！辈继m德毫不猶豫地調(diào)轉(zhuǎn)龍頭，就要往偵察兵們來時的方向騎去。但他猶豫了一下，最后冷冷對卡琳說道：“感興趣的話，就來看看吧。在場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你最了解我們的敵人?！?p> “我不了解現(xiàn)在的教會?！笨諡殡y地皺了皺眉頭，最終還是接受了布蘭德的邀請，“但作為公爵的耳目，我的確有必要去看看?！?p> ……
大約走了七八里路之后，卡琳才注意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抽了抽鼻子，厭惡地?fù)u了搖頭。“聞起來就像有群食人魔剛剛在前面大吃了一頓?！?p> 不久，布蘭德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種熟悉的死亡氣息從他們面前的緩坡下飄來。對于那些常年和死人打交道的老兵來說，血腥味就像劣質(zhì)酒精和汗臭味一樣平常。但如此濃厚的死亡氣息還是讓騎士們心跳加速，臉色灰白。
從緩坡的一側(cè)到坡底，尸橫遍野，他們扭曲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血跡斑斑的石頭無聲地見證了整場屠殺。劍和長矛還散落在死者身旁，一些盾牌和弓箭則被毀壞得相當(dāng)徹底。這里唯一佇立的東西是一面印有公爵家族徽章的戰(zhàn)旗，殘破的旗幟在風(fēng)中飄揚，上面用血潦草地寫著難以辨認(rèn)的警告與詛咒。
大多數(shù)尸體都不完整，有些被殘忍地撕成碎片，有些則被斬斷了四肢，有些人的腦袋和心臟像被丟掉的玩具一樣散落在屠宰場邊緣的樹梢上。雖然這些尸體都是新鮮的，但腐肉的惡臭卻無處不在?？彰鏌o表情地觀察著現(xiàn)場，她的鼻子在腐爛的味道中皺了起來。
看來這就是他們的下場，全軍覆沒，無人生還。更詭異的是，那些失去了馬匹牽引的物資車，卻原封不動地停在路上，孤獨地等待著主人歸來。
“你有什么看法？”
卡琳沒有馬上回答，她努力辨認(rèn)了一下戰(zhàn)旗上的血字，又?jǐn)?shù)了數(shù)大概有多少死者失去了心臟。然后，她捧起一顆面目全非的頭顱，用力嗅了嗅。她聞到了恐懼，還有驚駭與痛苦，但唯獨沒有憤怒與瘋狂，這不正常。
“可以確定，是教會的秘密部隊。”卡琳把頭顱輕輕放在地上，重新望向布蘭德和他的戰(zhàn)士們。她能感受到這些身強力壯的戰(zhàn)士在害怕得發(fā)抖，盡管他們自以為掩飾的很好。頭盔可以掩蓋他們蒼白的臉和緊繃的面部肌肉，但無法隱藏一雙雙藍(lán)色眼睛里的恐懼。他們騎在龍背上，看起來沮喪而疲憊，因為驕傲的騎槍和佩劍現(xiàn)在毫無用武之地。
“理由呢？”布蘭德的聲音很悶。
“因為對全能之主的信徒來說，剖心是最可怕的死法，比斬首或分尸要糟糕一萬倍。失去心臟，就意味著死者會沉到比“背叛”地獄更可怕的地方，在那里他的靈魂會被永世奴役。他們不再有機會轉(zhuǎn)生輪回，不會有獲得救贖的機會，就連他們的家人、親朋，也會一并失去升上神國的資格。”
“去他*的吧！”布蘭德憤怒地吼道：“巴德，找些嘴巴嚴(yán)實的人來，把他們埋了，再把那些物資帶走，我們得換條運輸路線了?！?p> 卡琳冷冷地挑了挑眉毛。
“你覺得我說的都是廢話？再好好看看，戰(zhàn)略大師，想想你漏掉了什么東西?！?p> 這已經(jīng)不是布蘭德第一次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指揮部隊了，但他下意識地覺得卡琳應(yīng)該不會在這種場合消遣他。于是他默默跳下龍背，跟卡琳一起，站在了一堆破碎的尸體旁。要多看一會這樣的景象是很令人不快的，尤其在戀人死后，他愈加無法忍受看死人看得太久。然而，漸漸地，他似乎理解卡琳在暗示什么了。
所有死者都穿著民兵團的制服，他們中沒有傭兵，沒有蘭斯其他行省的部隊。布蘭德的眼睛快速掠過這片死寂的屠宰場，他的懷疑得到了證實。這里沒有屬于敵人的尸體，所有死者都是西境的部隊，這完全不符合常識。
即使在最慘無人道的一邊倒的屠殺中，優(yōu)勢方也不可能毫發(fā)無傷。該怎么解釋眼前的景象？仿佛是被自己荒謬的猜想給嚇到了，他那剛穩(wěn)定下來的心跳又一次加速。這是一種他從未遇到過的無聲恐懼。如果是一位神明抬起手指，碾碎了整支軍隊，那他們還有什么希望？西境的所有軍隊還來不及向神明的走狗射出一箭就會全軍覆沒。
他們還活著，但已經(jīng)離死不遠(yuǎn)了。就像這些躺在他們面前的人一樣。死去的戰(zhàn)士并未瞑目，他們的眼睛上還粘著塵土和沙礫。凝固在瞳孔中的陰影好像在說，公爵的任務(wù)未完，但他們職責(zé)已盡。
布蘭德能感受到在場其他人的腦子里也醞釀著和他一樣不安的想法?？謶衷谙录壾姽賯兊年犖槔锫?，這很不妙。
“他們遭到了伏擊，敵人很可能早就潛伏在人群中。”卡琳冷冷地公布了自己的推測，“應(yīng)該是間諜制造了一連串的混亂，殺傷了指揮官并重創(chuàng)了陣型，而后面的追兵封鎖了他們的退路，然后就是一邊倒的屠殺。如果你認(rèn)為他們死于某種復(fù)仇的怨靈之手，那現(xiàn)在就給我忘記這個荒唐的想法。這些人的確不是被刀劍和弓弩殺死的，但他們的敵人并非不可戰(zhàn)勝。戰(zhàn)場被打掃過，他們這樣做就是為了使你們感到恐懼。別讓他們?nèi)缭敢詢?，你是萬里挑一的龍騎士，別丟掉你的勇氣。”
“如果真是你說的這樣，那敵人為什么沒對我們故技重施？”
卡琳搖了搖頭，試圖避免自己沾染上布蘭德的愚蠢。
“如果是我，我也會選擇在夜晚進行伏擊，這時的軍隊會格外脆弱。也許敵人沒把握全殲一隊龍騎士，畢竟這地方離防線太近了。”
“假如我能早點趕到就好了?！辈继m德痛苦地嘆了口氣，他的臉上寫滿了悲傷。
卡琳瞥了他一眼。他的精神很糟，友軍在眼皮底下被全殲對他打擊很大。也許指望他今天繼續(xù)指揮已經(jīng)不太現(xiàn)實了，這個人的勇氣和信心已經(jīng)被磨沒了。
“鼓起勇氣，騎士們，打起精神?！笨諊?yán)厲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憤怒，“這些曾守衛(wèi)自由之城的好漢已經(jīng)完成了他們的使命，他們應(yīng)該得到比這更好的結(jié)局，而不是就這么躺在冷冰冰的墳場上?，F(xiàn)在，搜尋一切線索，然后讓他們?nèi)胪翞榘病！?p> 騎士們默認(rèn)了卡琳的指揮，有三個人回去傳令了，其他人則跳下龍背，輕手輕腳地走入墳場，帶著厭惡之情，在尸堆中搜尋有用的信息。但戰(zhàn)場已經(jīng)被打掃過了，敵人帶走了大多數(shù)有價值的東西，并掩飾了自己的行蹤，但由于他們的戰(zhàn)果是如此驚人，所以騎士們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女士，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一個騎士粗聲粗氣地報告。
他手里拿著一顆斷裂的獠牙，大約有八寸長，像一把細(xì)長的彎刀?？战舆^它端詳了一陣，然后把它遞給了布蘭德。
“我應(yīng)該和它們交過手，在蘭斯的王宮里。”卡琳若有所思地擰起了眉頭，“如果他們在黑暗中遭遇了那種野獸的伏擊，那為何沒能留下敵人的尸體也就不難理解了。現(xiàn)在可以肯定的是，殺死他們的不是人類。那些怪物可能臣服于教會，但…”她停了一下，似乎對自己得出的結(jié)論沒有把握?！拔也皇呛艽_定。如果放在幾十年前，我可以慢條斯理地告訴你，教會的每個部門和每個重要成員都負(fù)責(zé)什么工作，背地里又有哪些見不得人的小秘密?，F(xiàn)在我有點沒自信了，我只能猜測這是教會近些年馴服的某種野獸，但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類似的東西?！?p> 卡琳在說話時眼神飄忽不定，幾個騎士很快就意識到監(jiān)管者沒把她所知的一切都說出來。幾人對視了一下，心照不宣地沒有繼續(xù)提問。如果卡琳想守護她的秘密，那別管用什么辦法也不可能從她嘴里撬出半根毛來。先這樣吧，如果戰(zhàn)爭要持續(xù)很久，一切最終都會水落石出的。
“不管具體情況如何，至少我們確定了一點：有一群致命的野獸正在邊境徘徊，他們有很強的夜間作戰(zhàn)能力，而且隱蔽性極強。我不想說喪氣話，但如果它們想在夜間對任何一處防線進行滲透和破壞，現(xiàn)階段我們拿不出高效的防范和反制措施。我會盡快將這件事報告給公爵，希望還來得及。”
“公爵會有辦法嗎？”布蘭德問。
“你什么時候見過公爵會對哪個問題束手無策？”卡琳反問了一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像這種重要情報，她必須以最快速度向公爵報告。
布蘭德望著尸橫遍野的景象，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得是什么樣的敵人才會有這種力量啊，僅憑蠻力和簡單的陰謀就輕松獵殺了一支軍隊。一想到這事，他就脊背發(fā)涼。
它們不是無敵的。布蘭德心想，至少它們留下了痕跡。
就在他這么想的時候，布蘭德發(fā)現(xiàn)自己的勇氣似乎并不能抵消恐懼。他越了解這些看不見的敵人，就越感到不安。它們會在什么時候再次出現(xiàn)呢？這是它們在利用恐懼折磨敵人嗎？布蘭德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帶隊突襲一支千人規(guī)模的軍隊，能做到不放跑一個人全殲他們嗎？非常難。如果這場戰(zhàn)斗還發(fā)生在夜間呢？這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敵人做到了，這說明他們的夜戰(zhàn)能力一定很強，強到令人瞠目結(jié)舌。
來吧。布蘭德簡單地閉眼冷靜了一會，他決定在運送物資的路上再思考敵人的事。這是個被詛咒的地方，他們越早離開這片死地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