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未婚夫
回到領地的勞倫斯大病了一場。
對于勞倫斯來說,自己連對父母的印象都不曾有過,即使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亞當·勞倫斯,卻還是能在夢里回憶起每一個親人的模樣——他的母親很寵愛他,也會因自己淘氣而生氣,看見他被父親揍又心痛不已。他的父親雖然是個頑固又倔強的老古董,卻并不總在家中板著一副臭臉。他總是教導勞倫斯要當個謙遜有禮的好人,以良知而非利益來決定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他的家人木訥、不懂變通,卻也會在勞倫斯生病時日夜不離地照料他…還有老波頓,對勞倫斯來說,他既是可靠的傭人,也是睿智的老師…在夢中,勞倫斯看到了他們血肉模糊,已經(jīng)腐爛的臉。這些人都是奧菲利亞一時興起的受害者,因為勞倫斯的茍活而怒不可遏,他們?nèi)缙厥囊暗膼红`般憤怒,被鐵鏈囚禁在地板、墻壁、天花板上,如栩栩如生的破損雕塑,或扭曲變形的活體祭品。
就連沉睡也無法隔絕的痛苦封鎖了他的所有感官,強迫他在回憶中接受漫長而痛苦的折磨,直至他的死期到來。
黑暗變得愈發(fā)深邃,勞倫斯能感到一個無形的存在正從黑暗中審視著他。那是一個惡毒的靈魂,一個無情且充滿仇恨的意志,它邪惡至極,卻又在某些地方詭異地與人類相近。
恐懼與疲憊,讓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隱隱作痛,而那邪物的接近則讓勞倫斯感覺自己再也撐不住了。他的四肢突然抽筋,被拖入黑暗中。
“侍奉我,或死而為奴?!?p> 然后,他醒了。周圍的微弱燭光太過耀眼,幾乎灼傷了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卻無淚可流。
“需要我喂你嗎?”
是菲麗絲,勞倫斯疲倦地偏過頭。那個回了領地就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的姑娘,正用略帶憂慮的眼神打量著他。她穿著一條亞麻短褲和素色布衫,就像她平日里不需要出門時的裝扮一樣。她的左手端著一碗早已晾涼的蔬菜粥,在勞倫斯看向她的時候,她下意識將右手從勞倫斯的掌心里抽了回去。
勞倫斯非常疲憊,已經(jīng)沒力氣去驚訝了。他默默搖了搖頭,木然地把臉轉(zhuǎn)了回去。
“先把這個喝了再睡吧,應該能讓你好受些?!彼碱^一皺,嚴肅地補充道:“如果你真的沒胃口,那至少該喝點水?!?p> “不用了,謝謝?!眲趥愃股硢《t鈍地答道:“我沒事,再休息一會就可以起床?!?p> “你很痛苦,我從你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來?!狈汽惤z的聲音里只有確信。
不知怎么的,勞倫斯能感受到菲麗絲的想法。她想說些什么,卻難以啟齒,而他隱約感受到她與他似乎在某種情緒上能產(chǎn)生共鳴。
“也許吧,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種感覺?!?p> “我明白。你先起來把粥喝了,咱們再商量對策?!?p> “咱們?”
菲麗絲攙著勞倫斯的胳膊,讓他吃力地坐了起來,并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想趕我走?認識你之后的每場考驗我都和你一起面對,這次也一樣?!?p> 和菲麗絲一起面對教會,這種事勞倫斯想都不敢想。他害怕身邊的親朋遇害,這種恐懼遠勝過他自己大禍臨頭,但他知道此刻爭論是毫無意義的,菲麗絲的命令不容置疑,領主的權(quán)力再大也有其局限。
菲麗絲的手滑過他的腰,將他拉近了些。這讓他很意外,同時想起上次擁抱她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盡管有卡琳這種例外,但他一直覺得大部分塞連姑娘都不像蘭斯女性那般安靜溫柔。然而菲麗絲讓他認識到自己完全想錯了,簡直大錯特錯。她端起菜粥,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在確認它不會燙到勞倫斯后,她才把勺子送到了勞倫斯嘴邊。
勞倫斯感覺有些別扭,但他現(xiàn)在也只能接受菲麗絲的好意,張嘴把粥吃了下去。糟透了,看上去還算美味的野菜粥透著一股濃濃的糊味,菜葉上凝固的鹽粒中好像還有幾粒沙子…勞倫斯硬著頭皮把粥咽了下去,但他皺起的眉頭已經(jīng)出賣了他的想法。
“抱歉了,伙房的廚師們累了一整天,我不想在子夜把他們叫起來,所以就自己動手了。”菲麗絲并不意外地搖了搖頭,“第一次熬粥,總會出點意外的?!?p>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子夜了?”勞倫斯都不知道已經(jīng)這么晚了,他低矮簡陋的領主大宅位于茶花領中心,是方圓幾里內(nèi)唯一的石制房屋。窗外是一片黯淡的星辰,看不到月亮,也自然無法記錄時間。
“別管這個了,先把粥喝了?!?p> “我沒事,倒是你該回去休息了?!?p> 菲麗絲沉默了一會,看向墻角的一套鋪蓋,“我就睡在那,等你躺下我就去休息了。”
勞倫斯勉強擠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笑容,他用一只手抹了把臉,想把疲勞擦掉,但他的笑容從手掌拂過的地方消失了。為了掩飾痛苦,他只好低下頭,從菲麗絲手中奪下了陶碗,把臉幾乎埋在碗中。
這粥越喝越咸了,分不清是鹽放多了還是眼淚滴了進去。他羞愧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身側(cè),菲麗絲就像什么都沒看到一樣平靜地坐在旁邊,左手攙扶著勞倫斯的胳膊。在他們從蘭斯歸來后領地就有了新的規(guī)矩,領主是菲麗絲的守護騎士,所以她的身份和他一樣高貴,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勝一籌。
菲麗絲的手指冷冰冰的,就好像她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安慰之情似的。自從勞倫斯立下誓言以后,他們的關系就一直很尷尬。
“粥,很美味。”勞倫斯的聲音顫抖著,“我的父母沒能來這里看一眼真是太遺憾了。公爵的長子正在替我打理雜務,塞連的公主在照顧我,奧蘭多公爵…”
勞倫斯的語氣刺痛了菲麗絲。
“也是,我都已經(jīng)被趕出家門了…我可真是健忘?!眲趥愃箛@了口氣,將空碗放在大腿上,朝菲麗絲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快去休息吧,下次讓你嘗嘗我的手藝?!?p> “你該和我說的?!?p> “什么?”
“我是說,你為什么想要自己承受痛苦呢?”菲麗絲突然抱住了勞倫斯,有些生硬,又有些緊張地小聲說道:“知道嗎,即使血誓能讓我感受到你的痛苦,但我還是…無法理解。我一直都等著你來和我好好談談,至少…稍微有點未婚夫的樣子,但你總是這樣,讓我…”
“什么未婚夫?”勞倫斯困惑地眨了眨眼,他理解了菲麗絲的關懷之意,但未婚夫是什么意思?
“你…”那一瞬間菲麗絲似乎很憤怒,但馬上她就冷靜下來,然而只是出于本能的預感,讓勞倫斯馬上就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話了。
幸好就在這時,唐納德推門而入,而他臉上的急躁在進屋的瞬間變得呆滯、諧謔。沒人希望在與異性共處一室,耳語廝磨時被人撞見,哪怕唐納德是個懂得保守秘密的人,勞倫斯看到他一臉壞笑也感到渾身難受。
“咳咳,我什么都沒看見?!碧萍{德干咳兩聲,正色問道:“你認識一個來自塔斯尼亞學院的魔法師嗎?墻外那家伙自稱他是領主邀請的客人?!?p> “塔斯尼亞…”勞倫斯只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聽過,他下意識問道:“怎么了,有什么問題?茶花領歡迎任何人,只要他遵守這里的規(guī)則?!?p> “要是墻外是個普通人,我也不會半夜來親自問你了。竟然把一個來自塔斯尼亞學院的魔法師當普通人對待,你燒壞腦子了?”唐納德哀嘆一聲,又無可奈何地說道:“如果可以的話,你最好和我來一趟,如果你真的認識他,那事情就好辦多了。否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