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xiàn)實讓你一無所有，你還怎么體驗現(xiàn)實??？夢想都別提了?！壁w彩霞望著外婆駝背又扯菜的聲音，莫名充滿了滄桑感。
“所以我覺得，我有必要為外婆也寫一段記錄?！闭f完，許含雪默默走回房間，動筆：
“我這篇記錄，或許寫得有些晚了，因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害怕自己變成任何模樣，可是外婆卻老了，整日整夜嚷嚷自己什么時候要死；活著要是又痛苦又拖累家人伺候她，她還不如一走百了。我盡管每天都難免受她教訓(xùn)和啰嗦，但是我明顯感覺到，她不如小時候管我管得那么威風(fēng)了?！?p> “此言差矣，你都多大了，還希望一個老太太對著你啰嗦？”趙彩霞眉頭皺起。
“不，她沒有啰嗦更好，可是，我就是因為不讓她放心，她才更加覺得哪天自己啰嗦不好，就只能在家自己啰嗦一下，在外自己遭人嫌棄和嘆息了。所以，我在想這是不是老人們都會有的通病？換一句話說，老年人都會體驗這種寂寞，因為時光讓她不得不跟最可信的人在一起過日子，如果不夠可信可靠，那外婆豈不是早就允許自己病倒了?。俊?p> “所以你被她信賴了，你還有不高興的事？”
“我們一家都嫌麻煩，什么事都是如此，如果我不能按計劃或者期盼過日子，我總感覺外婆在某一天，也會像外公一樣離我而去。外公既然已經(jīng)把最愛的現(xiàn)實留戀都給了我，我又怎么可以讓外婆離世的時候帶著不放心去找外公？”
“人生就是這樣，不放心的時候永遠只有彼此實力相當才能信得過?！壁w彩霞不以為然，“就像你學(xué)習(xí)做飯，開火要正好，你才體驗得到幸福。無論哪個鍋，如果要吃到一樣的幸福，那么自己就必須有獨立的食譜?！?p> “什么意思？”
“簡單地說，首先你的力量要足以接任和理解老人的寂寞，然后你必須和老人家建立獨一無二的感情交流，這樣老人才不會覺得自己會有被眾多兒女，甚至有一百個兒女也會有嫌棄她的可能?！?p> “我確實……太不諒解老人家了?！被叵肫饛男〉酱蟮娜杖找挂?，也就外婆會在半夜自己不想睡覺的時候，愿意給她冒著涼天氣拿零食吃，甚至去泡奶粉。她雖既沒文化又愛看電視，還有許含雪不知道什么意義的電視劇和新聞，許含雪幾乎一次都沒能陪著外婆好好“郁悶”過。
“全家等著你做飯呢。”
“我……”
趙彩霞這句話，多么像外公臨終前傳來的消息：“快進屋里來，你外公還在等你呢。”
“我不該用任何借口來拒絕自己和老人培養(yǎng)感情這種事，如果感情深，不說遺憾多少，至少活著的人可以拿著愛的證明，繼續(xù)美好地活下去。這個證明完整的一個下地，另一個也完整地保留在了人間。這樣顯而易見的事，閻王爺都會開眼，又怎么好拿自己的學(xué)習(xí)時間不夠來開玩笑??？”寫到這里，她握著鋼筆的手不由自主掉了下來。
“趕快去做吧，沒用的廢物。”趙彩霞扶額，“所以一個孩子的教育問題，并不是因為那孩子是老人從小帶大的錯，而是生活條件實在讓她過得太順利了。這種悲劇，不是恰好發(fā)生在你身上了嗎？”
“是的，一切都太順利，以至于我開始厭惡成功，尋求更加殘酷的優(yōu)越感，可是優(yōu)越條件越殘酷，反而讓自己覺得自己什么錯都沒有，因為我一開始就輕視成功的理由是多么重要，輕視條件是什么情況，輕視成功必然也有負擔，而不是好好反省自己為什么就是跟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俊?p> “你覺得外婆會因此討厭你嗎？”
“不會?！?p> “哦？憑什么這么有信心說得出口??？”
“就憑……就憑她把自己的溫柔細膩，連同我媽媽應(yīng)該給我的溫柔細膩，也給了我。說真的，我真的一點都沒有走運的感覺，相反，我滿腦子都是她曾經(jīng)呵護我，疼我，給我喂奶瓶，給我換裙子，給我拿零食，甚至打算一輩子為全家做飯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她臉上浮現(xiàn)最多的根本就不是急躁，而是笑容。即使服務(wù)不成功，她也從不向家里人抱怨……”寫到這里，許含雪扭頭，望向廚房，燈還亮著，伴隨著碗筷碰撞，和這位老太太匆忙的腳步聲。
“我是多么想沖著她大喊一句：別做了！我接手吧！可是我又害怕她會拒絕我，她寧可把麻煩全部趕出家門，也不愿意讓我多費一點兒心思，也許她認為她要是不做，我就不再那么聽話了。她從我小就備受我的嬌蠻無理……”寫著寫著，她一手拍在書桌上，腦袋壓在本子上，仿佛在回想從小到大的那些片段，一秒也不能缺！不，為什么要忘記那么多事情呢！？
“含雪，你很細膩又敏感，你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你和她的回憶都在，只不過，你的腦袋就像眼睛一樣，偶爾也有哭花了的時候。模糊不清也沒關(guān)系，腦袋既然還有思維，再把回憶刷新一下就好，以前的回憶只能用愛喚醒，難道你的思維就不會教你，如何好好地做一個值得愛與被愛的女人嗎！？”
“可是……”
“沒有可是，你現(xiàn)在就給我去盯著她，如果你那么不講人性，就不配做我的對手！我要你盯著她的辛苦，盯著她的喘息，盯著她的孤寂，甚至盯著她的無助！你這么多年，不是想陪老人嗎？那你還那么怕老，怕麻煩，怕錯過？”
“……”她低頭不語。
“怕老是因為你覺得活著還沒好好利用，可是你外婆也到八十了啊！怕麻煩是因為世道繁雜，可是你外婆也脾氣好??！怕錯過是因為遺憾總會越留越多，可是你外婆對你講過什么鬼故事嗎??？她唯一對你講得最多的一句寵話，就怕你不聽才不講，你忘了嗎！？”
“對，她一直都笑著說：你這個蠢寶?，F(xiàn)在不要想這么多事，讓我來……”
“快去！對她多說幾句話啊！連老人家都知道，想要體驗人生，就要把握現(xiàn)實，相信現(xiàn)實！”
來不及合上日記本，許含雪奔向了忙碌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