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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槐

第十章

后槐 余亞萍 6546 2022-04-23 08:00:00

  呂庫離開了苞谷地,離開了一幫時時刻刻想要他性命的犯人,離開了塔勒奇城,來到了寧遠縣縣令沙邇的家。

  寧遠城縣府分前后兩院。前院為縣令辦理公務之地,后院為內宅??h府大門坐北朝南,氣派威嚴。家眷們來去進出走中院側門。縣府后門是雜役、奴仆等人進出之地。呂庫被人押著進了后門,來到中院廳堂。

  沙邇四十來歲,墩墩胖胖,肥碩的臉上,一雙狡黠的小眼睛里閃著陰光。沙邇是甘肅民樂縣人。從小學武,愛打架,對人下手又重又狠,方圓一帶因他常雞犬不寧。晚清左宗棠帥清軍入疆,路經他家。他便隨軍,遠走新疆。沙邇會打架,也會打仗。在幾次圍剿中亞浩罕國軍事頭領阿古柏的戰(zhàn)斗中,他沖鋒陷陣猛創(chuàng)敵軍不說,還把仗打得又精又活,常以最少的傷亡,克敵無數(shù)。很快,沙邇就從一個小卒,升遷到了‘把總’,幾年后,又升遷到了‘千總’。新疆平亂后,沙邇做了擁有軍政兩權的寧遠城縣令。

  內院廳堂里,呂庫站在沙邇的面前,兩眼瞪住他,充滿敵意。

  沙邇心中不悅。從他記事,還從來沒有誰敢用這種眼神瞪著自己。

  “知道我是誰嗎?”沙邇沉著臉,冷冷地問。

  “知道?!眳螏斓幕卮鸨壬尺冞€冷。

  “知道還不跪下!”沙邇大聲一呵。

  呂庫跪下。

  沙邇盯住呂庫,起身圍著他轉了一圈。他很好奇這個陜西娃為啥不像別的人見他就下跪?沙邇在呂庫身后猛踹一腳,說:“到我府上,你就得好好干活!如果被我發(fā)現(xiàn)你偷懶,或者把事干錯了,你就得挨鞭子!一件事情如果出錯兩次,你的命就保不住了!聽見沒有?”

  “嗯?!?p>  “你要干的事情,就是每天給我把后院的十匹馬喂養(yǎng)好;馬如果出了問題,輕了,你挨鞭子!重了,你搭性命!好了,你去后院吧?!鄙尺冋f完又叫到:“來人?!?p>  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仆,縮著頭走進來。

  “去!把這小子帶到后院馬廄,交給道勒?!?p>  呂庫站起來跟男仆出了大堂。

  后院很大,東邊一溜有十間馬廄,西邊一溜有幾十間住房和灶房、庫房等。府內所有的仆人、雜役、護兵都住在這里。院中可遛馬,可練兵。

  呂庫剛踏進后院大門,一眼就看見了馬廄里的十匹大馬。他不由得愣住了——那十匹馬全部是身帶白點的青色大馬。它們一個個高大威武,眼睛明亮,體態(tài)結實勻稱,頭頸高昂著,皮毛又光又亮……呂庫完全看傻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的馬。

  沙邇愛馬。這十匹白點青色伊犁馬,是他花了不少銀子,花了不少心思,千方百計連騙帶搶,甚至不惜殺人,才弄到手的。白點青色馬非常珍貴,一兩百匹伊犁馬中都不一定能見到一匹。而這些外相精神挺拔,骨骼勻稱結實的白點青色馬,就更難得了。

  沙邇對這十匹馬的感情,遠遠超過了他對四個妻妾以及七個子女的感情。不出門時,他可以待在前院處理公事一日不吃不喝,一日不見家人,但不可一日不去馬廄看望他的那十個寶貝。他在馬廄里就是另外一個人。他滿臉的兇氣會隨著看見寶貝們第一眼時馬上消失,繼而浮在臉上的是溫存,是疼愛,是千般柔情。他跟它們輕輕地說話,輕輕地愛撫它們,武夫的狠和毒在此刻會蕩然不在。如果有誰怠慢了他的這幾個心肝寶貝,就跟誰要要他命似的不能容忍。為了這十匹白點青色馬,沙邇已經不記得殺了多少個人了。

  沙邇除了這十匹比金子還貴的白點青色馬之外,他還有一千多匹栗色、黑色、騮色的伊犁馬,放養(yǎng)在山坡的草場上。那里有專人放牧。沙邇會抽空上山去查看。

  “你過來!”有個粗嗓子在喊。

  呂庫一扭頭,見是個新疆壯漢。

  阿克克是哈薩克人,三十歲。他出生在天山北麓的鞏乃斯大草原上。阿克克從小跟父親學放馬訓馬,對養(yǎng)馬的學問非常精通。他不但了解伊犁馬的品種和習性,能把馬兒們養(yǎng)得膘肥體健,還會給馬看病。草原上,誰家遇到馬難產,只要他來,就意味著馬兒母子的平安。阿克克的名字在大草原上是出了名的。他同時在草原上出了名的,還有他那讓人無法接受的秉性。過于強悍的個性和過人的本事,鑄成了阿克克滿身戾氣。以致他都到了三十歲,也沒有人敢把姑娘嫁給他。沙邇正需要阿克克這樣一個兇悍的強人來給他看護天馬。阿克克自然而然的就來到了沙邇的家。

  “叫啥?”阿克克用蹩腳的漢話問。

  “呂庫?!?p>  “多大?”

  “十九。”

  阿克克把右手拿著的馬鞭不停地敲在伸開的左手掌上,說:“你在這里干活,就必須聽我的話;我讓你干啥,你才能干啥;不讓你干的事,你絕不許干!記住了沒有?”

  “嗯。”

  “你看見的那十匹天馬,是主家的心肝寶貝;告訴你,就是把一百個你賣了,都買不回那一匹來;如果你不好好伺候那些天馬,我手里的這條鞭子就會好好的伺候你!”阿克克說著,把手里的馬鞭在呂庫的眼前晃了晃。

  呂庫瞪著阿克克,想不明白自己做啥事,會讓他拿鞭子打?

  呂庫和那個男仆住在最后的一間小屋子里。那間屋子有一半的地方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呂庫和男仆睡在兩張舊門板上。破破爛爛的兩床被褥,卷成卷堆在門板上。

  入夜,已經變暗的屋子里,呂庫躺在門板上,望著房頂上大大小小的窟窿,想著自己這兩年多來的遭遇,和那十匹天馬……

  “呂庫?!蹦莻€仆人突然小小心心地叫了一聲。

  呂庫忽得坐了起來。

  “你睡下;我跟你說話?!蹦衅洼p輕地用一口甘肅話說。

  呂庫沒有睡下。他望著對面門板上的男仆說:“你說;我聽著呢”

  “我叫秦羊;我家在甘肅平涼……”

  “啊!我老家也是平涼的?!眳螏煲惑@一喜說。他咋都沒想到在這里能碰見老家的人,心里不由得有了一絲暖意。

  秦羊在暗處笑了笑,笑的那么凄楚。說:“你千萬不敢讓人知道咱倆是老鄉(xiāng)?!?p>  “為啥?”

  “唉,不要問為啥,你不要對人說就行了?!?p>  呂庫點點頭。他也不知道秦羊看沒有看見他在點頭。

  “進了這個院子,其實就已經死了半條命了?!鼻匮驀@了口氣。

  呂庫沒有吱聲。他不知道,也不想問秦羊這話是什么意思,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院子吃人呢!

  “你睡的門板,那人前天晚上才被抬出去扔了?!?p>  呂庫突然感到自己屁股底下有些瘆。他忙站起來用手使勁地拍打被褥。破破爛爛的被褥騰起一股臟土,難聞的氣味直沖呂庫鼻子。

  “那人病了,晚上喂馬的時候,暈倒在馬廄里了;有三匹天馬沒有吃到草料,結果第二天他被阿克克用鞭子打死了……”

  秦羊的聲音很小,但呂庫還是能聽到他在哭。

  “你在這,一定要聽他們的話……”秦羊不知為啥頓住了。一會,他又說:“那十匹天馬是這家的祖宗,要敬著,要供著,千千萬萬不敢出事呀;唉,為了這十匹馬,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秦羊又頓住了。

  ?。 也荒芩?!我必須活著!呂庫暗想。

  從第二天早上的四點起,呂庫便開始了他在沙邇家的悲苦日子。

  阿克克教呂庫喂馬,凡事只說一遍,沒記住出了岔子就得挨鞭子。呂庫認認真真地聽,踏踏實實的干。他想:只要我把活干好,我就不信你會打我,要了我的命!

  喂馬的活非常繁雜。而當這些天馬們一個個成了沙邇的祖宗時,喂馬的活就變得更加瑣碎繁重了。呂庫每天要給那十匹馬喂五次草料、精料,喂五次水;每天要給十匹馬洗澡刷毛,清洗料糟,清理糞便,打掃馬廄,翻松墊料。在兩次喂料的空間,呂庫還要給馬兒們配備精料,要去山上割草,回來后還要對各種草料進行整理,要保證草料、精料都干干凈凈,不能有任何雜物。

  阿克克像山頂上盤旋的鷹。他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盯著呂庫。哪怕是每天去山坡草場遛馬,他手中的馬鞭也會讓呂庫倍感沉重。呂庫是真心地喜歡那些馬——因為馬,也因為他。每天,他帶它們去草場時,都會抱住它們的脖子,把自己的臉貼在它們的臉上。馬兒們溫溫熱熱的氣息,讓呂庫很享受。他甚至都能從馬兒們的身上,找到失去了的親情……呂庫每天天不明起來。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他才睡。半夜他還得爬起來給馬添料。當呂庫把一天的活都干完躺在門板上時,就一動也不動了。盡管他在心里念叨:睡靈醒點!睡靈醒點……但五秒不到,他就啥都不知道了。

  一天,呂庫又去山坡草場遛馬。突然身后傳來一陣震天的馬蹄聲響。呂庫扭頭一望,驚訝地看見山背后騰升起了一片塵土,即刻便有成百上千匹馬兒跑了過來。十匹天馬激動地不住騰著前蹄,昂著脖子嘶鳴。呂庫趕緊收緊了韁繩。這時,遠處一個紅色衣裳的姑娘騎在馬上,高揚著鞭子,一路喊,一路向呂庫奔來。呂庫張著嘴,震驚地不知所措。群馬在姑娘的吆喝聲中慢慢地停了下來。

  “你是才來的嗎?”姑娘跳下馬,用一口甘肅話沖著呂庫喊。

  呂庫扭頭四周看看,確定那姑娘是在跟自己說話。

  “問你話呢;咋不開口?”姑娘走到了呂庫跟前。

  她,她竟然能趕這么多馬……呂庫張著口,直不愣愣地望著那姑娘,還是沒有說話。

  “你不會說話?”姑娘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問。

  “……不,會,會說?!眳螏熘钡攸c著頭。

  “你是我父親才雇的喂馬的?”

  呂庫又點點頭,知道了她原來是沙邇的女兒。

  “你把天馬的韁繩松了;它們可聽話了,不會亂跑的?!?p>  呂庫回頭望了望他的馬,松掉了韁繩。天馬們低頭在草地上開始去找著它們愛吃的青草了。

  “過來,坐這?!蹦枪媚镎f著坐在了山坡上。

  呂庫不敢。他知道,阿克克的眼睛就在跟前。

  “過來坐下呀!”姑娘拍著身邊的草地說。

  “不了;我還得看著它們?!眳螏彀严掳鸵粨P,轉身想走。

  “沒關系的;它們吃草不用管;……過來,坐這,說說話;這鬼地方幾天幾天都找不到個能說話的人?!?p>  呂庫為難了?!@一邊是縣令家的小姐,那一邊是老鷹的眼睛,咋辦?聽她的,就會壞了阿克克的規(guī)矩,會被打,會送命;如果不聽她的……

  “你別怕呀;我是這府里的千金,沒人敢把你咋樣?!?p>  呂庫將信將疑。

  那姑娘看呂庫遲疑著,騰地站起來,一把拉過呂庫,把他摁得坐在了地上。

  呂庫渾身緊張,掙扎著想站起來。沒想到那姑娘的胳膊十分有力,摁住他,就像是狼摁住了一只兔子。呂庫不再掙扎。

  “就是么,坐下來說說話,又會咋。”

  ……你當然不會咋了。呂庫想。

  “你多大了?”姑娘眼睛掃了掃呂庫問。

  “十七?!?p>  “你家在哪?”

  ……從來到伊犁,這是第一個問我家在哪的人。呂庫心里突然發(fā)酸。

  “咋又不說話了?……你家在哪?”姑娘用胳膊撞撞呂庫。

  “西安?!眳螏斓穆曇艉苄 K蝗徊粣壅f‘西安’那兩個字了。

  “哦,西安我沒有去過;……你是為啥來到這里的?”

  這話問的讓呂庫心里更難受了。他皺著眉,緊緊地抿住了嘴。

  姑娘扭過臉望著他。

  “我得走了?!眳螏焱蝗徽酒饋恚蛱祚R們跑去。

  姑娘怔怔地望著呂庫。

  呂庫被綁在馬廄的柱子上。阿克克手里拿著馬鞭……

  “為啥要打我?”呂庫瞪著阿克克問。

  “為啥,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

  “你剛在山坡上干啥了?”

  “小姐在問我話;咋了?你又沒有告訴我不能跟小姐說話!”

  “你個流放犯,有啥臉跟小姐說話?”

  “是小姐要跟我說話;不是我要跟小姐說話!”

  “你小子嘴真硬。”阿克克說著,一鞭子抽在了呂庫身上。

  呂庫疼得牙一咬。又問:“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你憑啥打我?”

  阿克克又是一鞭子下來。

  呂庫疼得哼了一聲,咬緊了牙。

  ‘啪!啪!啪……’阿克克不再說話,舉著鞭子就是打。

  呂庫的嘴唇被自己咬破了。劇烈的疼痛,讓他已經完全沒有了再爭辯的力氣。

  “行了!”小姐不知啥時候來到了馬廄,沖著阿克克大吼道:“你是不是想把他也打死呀?”

  阿克克一愣,舉起的鞭子沒有再落下去。

  小姐給呂庫解開了身上的繩子。

  呂庫靠著柱子,跌坐在了地上。

  阿克克哼了一聲,走了。

  玲瓏小姐是沙邇二房唯一的孩子,也是沙邇七個子女中的老大。她比呂庫大兩歲。按年齡,她早該嫁人了,只因擔心自己走了母親受欺負,一直不愿出嫁。玲瓏漂亮、聰明、潑辣,凡事不受約束。沙邇常常拿她沒法。玲瓏從不沾女人的活,就愛念書,騎馬。這讓她的母親很頭疼。

  沙邇本想把玲瓏嫁給塔城縣縣令的兒子。但誰知人家一打聽,就斷了想法。沙邇后來又問了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但人家就跟商量好似的,都不愿娶一個野女子進門。一晃,玲瓏十九歲了。

  見玲瓏一次次的嫁不出去,阿克克暗暗高興。他認為玲瓏是真主給他準備的。他要在一個合適的時候,向沙邇提親。阿克克做夢都想做縣令的女婿。那樣的話,他就再也不會是個辛苦的養(yǎng)馬人了。阿克克想,就憑自己這一身的本事,諒他沙邇都不敢小看。更何況沙邇還得為他那十個祖宗著想呢。所以,阿克克料定自己跟沙邇要他的千金,他不會不給。除非他不想要他的天馬了。再說了,那個野姑娘本來也就嫁不出去,送給自己做個人情,對誰都好。阿克克狠毒的想,如果他不把姑娘給我,那我就在他的那十個祖宗身上找事……阿克克懷揣著這個夢,耐心的等待著時機。

  那天,呂庫去草場遛馬。阿克克發(fā)現(xiàn)玲瓏小姐趕著馬隊也奔去了草場。他本想過去跟玲瓏小姐搭上幾句話,沒想到看見了玲瓏小姐拉呂庫坐在身邊。阿克克醋意大發(fā),又火又惱——那女子從來都不正眼看自己,現(xiàn)在竟能跟流放犯坐在一起!阿克克心里冒出的那股邪火,讓他恨不得立馬過去把呂庫撕著吃了。如果不是玲瓏小姐來到后院,呂庫一定是死在阿克克的手里了。

  呂庫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做事做的那么努力,竟然還是被打了;難道阿克克對人的懲罰是不需要理由的?果真是那樣的話,自己就真是兇多吉少了……

  玲瓏小姐從她母親那里拿來了傷藥。呂庫拒絕接受。他忍著傷痛,把她推出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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