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來生三界在,
不無人神兩處存。
他云鬼地更不好,
魂游界外莫轉(zhuǎn)身!
書生游蕩在忘川河邊,每日看著單行的人們,無論喜怒哀樂,一碗忘憂水下肚,便淡定過橋而去。他不想遺忘夢中仙妻,終于決定逆行而上,沿著忘川河,想找到源頭,繞到彼岸,帶著記憶轉(zhuǎn)世輪回,再尋仙妻。
一路灰蒙蒙沒有顏色,忘川河水無論急徐,無聲流淌,再無它物,仿佛世間只有書生一個人和一條河,人在無休無止的走,河在無休無止的流,再無所見。正如不知何人說的那句話的寫照:寂寞是一種修行。
忘川河支流出現(xiàn)時,書生不知道哪一個是源頭,也沒有任何渡河方法,又怕涉水而過便煙消塵落,只好沿著支流而上。而支流又分支流,無窮無盡,水不知深淺,橫不知寬窄,而書生一念執(zhí)著,依舊前行不輟。
終于,書生仿佛歷經(jīng)千年,才來到源頭。目力所及,燦爛十彩,一片汪洋,不知其寬,不知其廣,無數(shù)水流分別流出,忘川河的不知第多少條支流就在腳邊。河邊有一石碑,正面寫著“幻海”兩個字,七彩紛呈,背面有四句謁語:萬千夢幻,若有若無。三界之外,一念執(zhí)著。書生有點懵,這謁語仿佛就是寫給他的,但是,到底相信上兩句,還是下兩句,一時拿不定主意了。然而,書生冥思苦想之際,幻海忽地一片空濛,書生腳下失據(jù),仿佛與幻海同時處在跌落中......
不知跌落了多少時日,或者多少年月,書生感覺停止了,但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連自己的手都看不到,而幻海仿佛起了波濤,將他拋起又落下,周而復(fù)始,仿佛要把他重新推入忘川河中。他害怕了,奮力游動,盡量遠(yuǎn)離可能的忘川河口。然而,他終于還是精疲力盡了,被無休無止的波濤推回忘川河。忘川河水原來是刺骨的寒冷,而河水又似有似無,他無法借力,也已無力游動,只有聽天由命,只有無助地嚎叫,而每一次嚎叫又灌入口中無數(shù)河水,冰冷難忍,只好停歇一下。然而,隨之而來的不甘和無助,令他又想以憤怒的嚎叫質(zhì)問蒼天不公,而繼續(xù)的嚎叫重又引來河水灌腸,又不得不停止。如此往復(fù)。終于,他感覺菩薩在幫他了,用暖暖的棉被把他包裹,抱在溫暖的懷抱。他停止了嚎叫,睜眼想看看菩薩的真身,但他什么也看不見,一如忘川河邊灰蒙蒙的,沒有一絲色彩與光亮。
折騰了若干年又若干月,書生終于感覺餓了,菩薩仿佛也知道,便以柳瓶喂他喝一點神水。書生感覺柳瓶軟軟的,溫溫的,神水也溫溫的很好喝,便喝了個飽,忘記了空濛無物的寂寞,困意襲來,美美地睡了一覺,很久很久以來第一個美美的覺。而再次餓醒,菩薩依舊在,便再一次喝飽睡覺,日復(fù)一日。他感覺這樣的日子還好,與其執(zhí)著于無望的不停歇的辛苦追尋,停下歇歇腳也還好,于是便任由日子隨緣而過。
菩薩沒有離開,一直照顧著書生。書生也感覺自己在一天一天恢復(fù),羸弱將亡的身體明顯好轉(zhuǎn),仿佛看見了菩薩模模糊糊的身影,這令他欣喜若狂,無論夢中,還是醒來,都笑而不語。終于有一天,他仿佛看清了菩薩模樣,和想象中的菩薩差不多,慈眉善目,無私給予,他更加高興,他認(rèn)為他的執(zhí)著信念感動了菩薩,菩薩來幫他了。
數(shù)月之后,他的身體恢復(fù)到能坐起來了,也能爬行了,他感覺世界重新端正起來,雖然有時搖晃,但絕不是幻海里那種上下失據(jù)的搖晃,他感覺自己爬出了忘川河,來到了彼岸,而彼岸是個有色彩的地方。他很高興,自己的執(zhí)著終于成功了,待身體恢復(fù),他要繼續(xù)找尋夢中仙妻。
書生努力想要站起來行走,終于,在摔了無數(shù)次之后,他站起來了,能夠行走了,歸來的菩薩也喜出望外,高興地念叨著他聽不懂的佛語,他也高興地叫著“菩薩”,菩薩便更加高興,說出更多佛語。
又過兩月,菩薩要帶他看看屋外的世界,他也急不可耐,要看看忘川彼岸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然而,當(dāng)他看見之后,他懵了,彼岸的世界和他在人世間的世界很相似,沒什么兩樣。相問菩薩,卻因為當(dāng)初灌了太多忘川河的冰冷河水,五官的毛病還沒有完全好,根本說不清聽不明,而菩薩又聽不懂,自然也無法解釋。他只好郁郁寡歡,再次努力練習(xí)五官,根據(jù)記憶訓(xùn)練自己,使自己重新耳聰目明起來,也好搞清究竟。
一年后,書生基本恢復(fù)了,結(jié)束了足不出戶的日子,再次讓菩薩帶著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菩薩非常高興,帶著他逛了整個花園,講解他的一切疑問。而他聽明白之后,他沉默了:這就是他之前的人間世界。高大的菩薩是他的母親,是因為他太過矮小。母親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因與窮書生偶遇,恩愛情篤,但父母反對,棒打鴛鴦。他的母親未婚生子,被視為奇恥大辱,軟禁在花園小筑。因此,他沒有見過其他人。而此時的他,是剛剛咿呀學(xué)語的年紀(jì),他是母親唯一的精神支柱,是母親活下去的希望,母親的話只能說給他一個人聽,無論他聽不聽得懂。但他雖然一切都懂,卻還說不清,也不會寫字,他灌了太多忘川河水引起的毛病還沒有完全好。而他心里是明白的,他歷經(jīng)了仿佛千年的苦苦掙扎與追尋,最終還是沒能跳出輪回,卻又不能撒手而去,那樣等于害死菩薩一樣的母親,他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許他那樣做。而他惟一的選擇就是,馬上努力恢復(fù),為母親博取一個名分,一份好生活,先報答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其他的一切,他只能埋在心里,不能說,因為他前世的聽聞中就有類似的事情,結(jié)果孩子被視為不祥之物棄置荒野。
一年后,書生三歲了,看書的“毛病”令母親欣慰又憐愛。一日,書生寫下一首感慨:
千年執(zhí)著一夢休,
萬世輪回有根由。
莫道未知皆所想,
對岸原來是雁丘。
母親看后,驚為神童,于是傳信父母,其才難得,希望父母給書生一個機(jī)會,延請先生,或可光宗耀祖。父母得知,也是驚訝不已,畢竟親生骨肉,做出不齒之事,時過境遷,怒氣早已淡了,所謂可憐天下父母心。于是親自驗證,讓書生當(dāng)面出題作詩,果真神童,便做安排。而出的題目也確實難為,是“父母”二字。但書生不假思索,便一揮而就:
忘卻世間為情深,
禮義廉恥亦人倫。
菩薩留得癡兒命,
他年功成報深恩。
嚴(yán)父慈母平常事,
子孝妻賢難得尊。
大逆不道過而改,
可憐天下父母心。
老員外夫婦看罷,心有所感,也驚為神童,于是,以舅為父,讓書生自己取名“鄧只吾”,延請先生教習(xí)。
鄧只吾本就前世為官,先生換了一個又一個,都鎩羽而歸,沒什么可教的,于是,神童之名不脛而走,聲名遠(yuǎn)播。奈何鄉(xiāng)試年齡有限,鄧只吾直到十二歲才以鄉(xiāng)試榜首等待三年后的科舉。三年后,鄧只吾高中探花,夸官鄉(xiāng)里,鄧家也逐漸因其豪門起來,而母憑子貴,鄧母也因鄧只吾的特別孝敬,以“姑母”的身份重新尊貴起來。
由于鄧只吾年少有為,又有前世為官的經(jīng)驗,很快成為最年輕的京官,而鄧只吾厭倦了官場,自請修史,皇帝也欣賞他的文采,便準(zhǔn)了請奏,鄧只吾便閑職在身,一心文獻(xiàn),孝養(yǎng)母親。而無論冰人踏破門檻,母子二人均不嫁不娶,一時淪為茶話。
鄧母八十而終,鄧只吾辭官而去,于記憶中再訪舊地,儼然新山新鎮(zhèn),毫無舊痕。無奈,鄧只吾再起茅廬,種菜養(yǎng)花,書茶度日,仿佛清修隱者,儼然道骨仙風(fēng)于山林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