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葉愣了一下,飛出那道宮墻后,她一門心思只想著怎么救輕袖,后來目送司德和輕袖離開,她又陷入無限歆羨之情中,早就把華林園那些人拋到腦后了。
現(xiàn)在聽到鬼王這么問,她覺得,華林園后來發(fā)生的事肯定是不怎么好。
這次,鬼王主動啟用了時間記錄儀,投屏在鬼屋內(nèi)的白墻上,讓桃葉親眼看一看濫用法力的后果。
桃葉這才知道,沈慧和父親沈濛能順利離開華林園,是被陳熙手下的一個將軍放了水。
而后,父女兩人分頭行動,沈慧去了五兵尚書府,沈濛自回沈家集結(jié)雇傭來的一眾江湖高手。
大約是事先早有約定,沈慧很快就和陳沖的夫人鄒氏見了面,二人好似閨蜜,十分默契,一起持陳沖的調(diào)兵令牌,點兵出發(fā),與沈濛會和。
他們在一起計議著,陳熙、陳濟雙方必定會在華林園內(nèi)大戰(zhàn)無數(shù)回合,等到兩方相互消耗、都傷亡慘重時,他們再去坐收漁翁之利。
沒想到不多久時,他們便收到陳沖的飛鴿傳書,書中言曰「局勢大好,爾等速到」。
于是沈慧吩咐所有人詐自稱永昌王親兵,沖入建康宮營救主母孟氏,捉拿妖妃周氏、叛臣陳熙。
再次入宮時,沈慧方知原來所有陳家兵皆被藤條束縛,毫無還手之力,而陳熙因背部傷口太深,又因被藤條綁住后久久不能醫(yī)治,失血過多已陷入昏迷。
于是,以少勝多變成了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陳熙手下的將士,除了放水沈家父女那一支,其余的皆被就地斬殺,死者無數(shù),華林園血流成河,尤其陳熙、周氏被斬下首級,懸掛于城樓之上,看得人毛骨悚然。
“啪”的一下,電源斷掉了,山洞又陷入一片黑暗,也陷入了一片安靜。
桃葉不知該說些什么,她再也沒臉為自己求情了,尤其是當她看到華林園那么多士兵倒在血泊之中,皆是因為身縛綠藤,半點反抗逃生的機會也無。
為救一人,而害了幾千甚至上萬人,這是行善還是作惡?
“他們……他們還可以再被救活嗎?”桃葉的聲音顫顫巍巍,因為她很沒有底氣。
“在光天化日之下,讓那么一大群人起死回生,你覺得可能嗎?”
桃葉默默無言,她才剛消除了對輕袖的愧疚之心,沒想到換來的卻是更多的愧疚。
沉浸于自責的時候,桃葉感到了體內(nèi)靈力的游離、消散,她知道,那是鬼王正在收回賜予的異能。
“沒有完成任務(wù)之前,我不會再見你了?!边@是鬼王撂給桃葉的最后一句話。
桃葉走出了山洞,看到一抹夕陽正滑落到水天一線,殘存下最后一絲光亮。
她咬破手指,鮮紅的血流了出來,映著晚霞,很紅、很紅,她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她與這個時代的人再無差別,她成為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古代人。
走到河邊的時候,她不得不停住了腳步。
她已經(jīng)沒有了法力,不能飛、也不能變出一條船,她該如何回到河對岸?如何離開這座無人的荒山?
如果餓死在這里、凍死在這里,會有人知道嗎?
如果有幸能回到對岸,她害死的人那么多,樹敵自然也更多,萬一有朝一日她落到那些死去士兵的親人手里,應(yīng)該會死得很慘吧?
這時候,她想起了前幾日采薇警告她的那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她也想起了王敬提醒她的那句:「無論你是為了愛人,還是為了朋友,我都希望你記得,每次做事時先考慮你自己,給自己留退路,不要盲目地幫助別人,好嗎?」
得罪鬼王、失去法力、樹敵無數(shù),然后被困在這個荒無人煙的亂墳崗,她是有多蠢???
面對寬闊的河面、即將降臨的夜幕,她不由得苦笑。
也不知在河邊坐了多久,只覺得被冷風吹得渾身冰冷,隱隱約約中,她聽到風中有人呼喚:“桃葉……”
她抬頭望去,在薄霧籠罩的水面上,似乎是有一只小船劃過來,船上有一個人,他的面目在靠近中漸漸變得清晰。
原來是陳濟,她又一次看到了他眉角的兩條小蜈蚣,下意識便低下了頭,不再看他。
陳濟將船靠了岸,忙跳下船,將一件厚厚的披風披在了桃葉肩上:“這么冷,趕緊跟我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桃葉雖感到意外,但并不開心。
“那么重的傷,除了你那位住在鬼山的師父,你還能求助誰?”陳濟咧嘴笑笑,并不多問。
他小心翼翼地將桃葉扶上船,然后又劃船槳,慢慢往河對岸駛?cè)ァ?p> 桃葉望著越來越小的鬼山,想起方才,司德和輕袖也是這樣,一個劃船、一個坐船,漸行漸遠。
如此相似的場景,可在她身旁劃船的人,為什么是陳濟?為什么不是王敬?
“眾臣擁立永昌王為新君,又說永昌路途遙遠,永昌王一時難以趕到,因此舉薦司修王子為監(jiān)國,暫代永昌王處理政務(wù)。孟太后還特意擬定了黃道吉日為新君舉行登極大典,就等永昌王到來?!标悵膸拙湓挘烟胰~從遐想中拉回現(xiàn)實。
不知為何,桃葉聽了這些話,特別想笑:“永昌王還真是有能耐,「人在家中坐,皇位天上來」。”
“你沒聽說過?「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永昌王做事,哪次需要親自出馬?”陳濟蹲坐到了桃葉身旁,伸手攬住她的肩背,不解地問:“我被沈家父女搶了首功,我都沒氣,你這是生得哪門子氣?”
桃葉想也沒想,本能地推開了陳濟的手,這才意識到船已經(jīng)靠岸了,又忙忙登上了岸。
陳濟也趕緊上岸,拉住桃葉說:“不要回梅香榭了,跟我去見司修王子吧。今日你也是功臣之一,永昌王一定會給你封賞,以后就不必做歌女了?!?p> “誰稀罕他的封賞?”桃葉的腦海中又一次閃過華林園數(shù)千人被頃刻斬殺的血腥場面,一把推開了陳濟。
陳濟感覺到了桃葉有些不對勁,疑惑地問:“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無法容忍自己害死了那么多人,我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你明白嗎?”桃葉突然哭了出來。
“你知道了?”陳濟好像有點糊涂、又有點明白,他在自己身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個手帕之類的東西,就用袖子替桃葉拭淚。
半晌,他又慢慢安慰桃葉:“其實,我也覺得不該斬殺那么多人。你離開后,我便勸說我哥手下那些陳家軍,「只要是愿意投誠的,我們都可以納降」,誰知沈家父女突然帶人從外面闖進來。沈慧說,不忠者不可用,忠于陳熙者更不可用,所以全殺了,陳沖也跟她一氣,我的意見都成了廢話……不過,殺人的是他們,又不是你我,你也犯不著……”
“如果不是我綁了他們,他們都有機會反抗,他們可以各憑本領(lǐng)逃生,何以見得會死得一個不留?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是不能原諒自己!”桃葉梨花帶雨地哭泣,越哭越傷心。
陳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他很想一把抱住桃葉,讓她在自己懷里痛痛快快地哭,可他覺得,她并不愿意要他的擁抱,就只能靜靜相對站著。
哭了一會兒之后,桃葉轉(zhuǎn)身離開,向梅香榭的方向走去。
“我送你吧?!?p> “我想一個人走走。”
陳濟沒有勉強,就目送桃葉前行,而后又悄悄跟在半遠不近的地方,一直到親眼看著她平安進了梅香榭,才轉(zhuǎn)身自回。
這一路步行太長,當她踏進梅香榭的門檻時,已是深夜,大廳中的客人早已散盡,只有些丫鬟伙計在那里收拾桌椅、打掃地面,而沈慧正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翻看賬本。
芙瑄侍立在沈慧身側(cè),忽見桃葉出現(xiàn)在門內(nèi),輕輕碰撞了沈慧的肩膀,咳嗽一聲。
沈慧抬頭,只見桃葉正在走近,臉色陰沉,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你明明事先已經(jīng)有應(yīng)對之策,為什么還要讓輕袖以身犯險?你明明可以納降,為什么還要殺死那么多的兵?為什么?為什么?”桃葉的情緒十分激動,她瞪著沈慧,質(zhì)問漸漸變成咆哮。
這還是桃葉第一次用這種態(tài)度跟沈慧說話。
不過,沈慧只是淡淡一笑:“我竟不知,究竟你是我老板?還是我是你老板?我做決定,幾時需要向你交待?”
此時此刻,桃葉真想兩只手下去,把沈慧掐死,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這個能力。
“好,我沒資格問你,但我也不會再做你的工具。從今以后,我再也不見一個客人!”桃葉帶著一肚子怒氣,飛奔上樓。
走在樓梯上的時候,她聽見身后飄來沈慧的一句:“隨便你?!?p> 桃葉跑回自己的房間,坐在梳妝臺前,望著鏡子,深深體會著自己的無能和卑微,她對于沈慧最大的價值已經(jīng)被利用完了,說出那些話又能威脅到誰?
突然門響,芙瑄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她將托盤放在桌子上,揭掉了上面罩著的紅綢,露出下面金燦燦的元寶。
“這是二百兩黃金,一百兩是給你的酬金,另一百兩是輕袖的,她遺書里說轉(zhuǎn)贈給你?!?p> 言罷,芙瑄便出去了。
桃葉望著那閃閃發(fā)光的金子,哭笑不得,她送走輕袖那會兒,還在考慮回來后要怎么圓謊輕袖已死、埋在了哪,其結(jié)果卻是,壓根沒人過問。
她站起,走近那二百兩黃金,緊盯著金燦燦的光芒……就是為了這些金子,她欺騙了輕袖,才使輕袖命懸一線……而為救輕袖,她又讓幾千、甚至是上萬士兵做了刀下亡魂……
“咣”一聲,桃葉的衣袖揮過,將所有金元寶、連同那個托盤都甩到了地上,金元寶滾得到處都是。
桃葉慢慢蹲了下來,背靠著桌子,抱著雙膝,忍不住放聲大哭,她好恨自己,恨自己的貪心,恨自己的愚蠢,恨這一天不能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