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般匆匆而過，打破這平衡的，反而是新年歸家的人們。
新年我們是在自己家度過的，看著噓寒問暖阿諛奉承，我突然就覺得有些疲憊。
寧桃站在媽媽身側(cè)，又恢復(fù)了以往的乖巧溫順模樣，時不時附和幾句，也能在媽媽發(fā)言不妥之處不動聲色圓回來，知禮又大方的模樣看得大姑姥心潮澎湃。
“桃兒還沒談男朋友吧？”大姑姥拉著媽媽的手，眉飛色舞道：“正好我鄰居家的大兒子最近正拜托我找媳婦呢，那小伙子，國企的，可好了?！?p> 媽媽一聽高興得不行：“是嗎？那敢情好，有空帶出來讓倆孩子見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寧桃臉色更白了。
“雪雪都長這么大了??？”
頭頂上傳來溫?zé)岬挠|感，我抬頭對上大表姨慈愛的目光。
垂下眼睫，小聲地喊：“表姨?！?p> “哎，”大表姨笑瞇瞇應(yīng)下，“最近成績還好吧？我看著是不是又長高了些?。俊?p> 寧桃?guī)еH戚往客廳坐下，一邊笑道：“表姨您別打趣她了，她日常就是嫌竄得太快在班上都只能坐最后一排了。”
“哎喲是嗎……”
大表姨還在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我只看到寧桃彎下腰遞給我?guī)讉€蘋果，眼睛又大又亮。
她指著身后吵鬧不已的小孩們，對我笑瞇瞇道：“雪雪去給弟弟妹妹洗幾個蘋果吃好不好，順便領(lǐng)著他們玩玩。”
我知道她是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自然求之不得點點頭應(yīng)下。
但走進(jìn)廚房前，我下意識回頭看了眼。
寧桃正在吵鬧交談的親戚中，歪頭笑著說什么，可我看她的眼里，分明一點笑意都沒有。
冷水在我手心里淌過，在這嚴(yán)寒春節(jié)里，似要順著筋脈直往五臟六腑里去了，我突然意識到，連我都不喜歡應(yīng)付這些場面，在張韶光面前嬌氣成那樣的寧桃就真的會喜歡嗎。
腦海中漸漸浮現(xiàn)起寧桃不同時候的模樣，在張韶光身邊的，在媽媽身邊的，在親朋好友身邊的，和在我面前的，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寧桃？
還是說，其實不是她有兩副面孔，而是為了一些人一些事，她不得不舍棄了什么才擺出這樣的姿態(tài)？
我迷茫地拿著洗好的蘋果分給那些小孩。
小孩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又看了看別人手里的，當(dāng)即不樂意了：“我不要這個?！?p> 我不解：“你不喜歡吃蘋果？”
“你的比我大，我的小，我們換。”
小孩的語氣讓我不喜，但我看了看忙碌的寧桃，妥協(xié)了。
“行吧，給你?！?p> 對我來說，吃啥不是吃。
雖然作為家里最小的，平時有啥好的都是最先緊著我。
但那小男孩拿著換好的蘋果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又不樂意了，指著別的小孩手里的，哭鬧不止。
“憑什么她的比我的紅，我不要這個，我要她手里那個，我不要這個。”
那我能咋辦，我手里的我自然能換，人家小孩手里的我搶過來給他不成？
誰還不是爸媽手里的寶貝了？
我也不干了。
“哦，人手一個，你愛吃不吃。”
我顛了顛手里的蘋果，拿起就往嘴里送，吃得別提有多香。
小孩果然被挑釁到了，哭鬧還不夠，氣鼓鼓地將蘋果朝我擲來。
“壞人！我打死你！”
扔完就跑了。
疼得我直翻白眼，我他媽招誰惹誰了我。
聽到動靜，寧桃趕緊跑過來察看我的額頭，松了一口氣：“沒大事，只是有點紅了?！?p> 她心疼道：“砸疼了吧？”
我不想讓她擔(dān)心，無力地?fù)u了搖頭，卻在她身后看到了那小孩領(lǐng)著大人，像條有主人的狗一樣趾高氣昂朝我走來。
“媽媽，就是這個人，她給我壞蘋果吃！”
尷尬的還是這些做大人的。
媽媽訕訕看著我：“雪雪，你干嘛呢？”
我腦袋突突的，這么多雙指責(zé)的眼睛看著我，搞得好像做錯事兒的人是我一樣，脾氣頓時就上來了。
“他自己一會兒要吃最大的一會兒又要吃最紅的，哪來這么多事兒？這是走親戚又不是供祖宗，誰慣的誰心疼去，我才不管他這臭毛病?！?p> “你！”
大姨婆也氣笑了：“你們看到了吧？這就是口中成績最好的丫頭，連尊老愛幼都不會，我看這書是白讀了?！?p> 媽媽下不來臺，火氣卻撒到了一旁的寧桃身上：“你怎么搞的，我不是讓你招待好他們嗎？這么多菜我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你就不知道幫我分擔(dān)點？”
而無辜殃及的寧桃一點都不生氣，像過往的無數(shù)次那樣擺出好脾氣的模樣面面俱到。
我清楚的看見，她的眼里有所有人唯獨沒有自己。
“我的錯，各位消消氣?！?p> 寧桃回頭推了推我：“屋里有暖手寶，你先將就著熨熨?！?p> 遂而一一妥帖安排好。
“媽您去忙吧，這里交給我就成。大姨婆，您方才不是還說家里的魚養(yǎng)的好嗎，那都是我爸養(yǎng)的，您向他取取經(jīng)吧，這您問我我可答不上來?！?p> 寧桃又笑著拉過小孩，漂亮溫柔的樣子小孩子都抵擋不住：“我房間里有套高達(dá)，姐姐帶你去看看好不好？”
那小孩頓時顧不上其他，屁顛屁顛就跟著去了。
可是這根本不是我的錯，更和寧桃沒關(guān)系。我知道，他進(jìn)去了，那套高達(dá)多半就是他的了，可那明明是張韶光親自給姐姐拼的。
我握著門把看著寧桃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種情緒在我看過桌上的牛奶和一些其實寧桃并不愛吃也不能吃的菜色時尤甚。
我看了看站著不停為親戚舀飯，給小孩倒飲料的寧桃，這頓飯索然無味。
作為最親的人，媽媽可能都不知道寧桃胃不好吧……
畢竟我都還是在張韶光那聽說的。
收拾好待過客的家里，趁著夜色寂靜，我問寧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寧桃說沒有。
我又問她有沒有給張韶光說新年快樂。
寧桃還是說沒有。
我不信，拿來她的手機打開看，發(fā)現(xiàn)他倆的對話框時間竟還停留在我們分開的那日，看著那兩句簡單的對話，我的心里有種很奇異的預(yù)感。
“你們不聊天嗎？”
寧桃反問我：“為什么要聊?！?p> 我不可置信：“我看別人的小情侶都黏黏糊糊的，你不怕他趁你不在偷腥?。俊?p> “小小年紀(jì)想什么呢。”寧桃笑著戳了一下我的臉，說：“不怕?！?p> “這么信任他啊?！?p> “不是信不信任的問題，我們壓根就沒在一起?！?p> 我震驚于寧桃那無關(guān)痛癢的神情和語氣，好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的輕松，我不行：“可他對你很好啊，當(dāng)然你也對他很好，而且，而且你們都……都那樣了……”
寧桃笑笑，沒說話，不知道是不是臺燈的問題，我發(fā)現(xiàn)她的膚色白得有些透明了。
——
寧桃沒能挺過新年，死在了這個春。
是胃癌晚期，原來不是燈光的問題，夜深人靜時廁所傳來的嘔吐也不是錯覺。
我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張韶光知不知道這件事。
但我想了想，肯定知道的吧。
這世上唯一知道寧桃和張韶光有羈絆的人就是我。
回想起來她接我回她家里的那大半年，竟是我，度過的最輕松的時光。
我在姐姐的房間里找到有且僅有與張韶光有關(guān)的，還是一張初中畢業(yè)照。
照片上少年挺拔帥氣，少女絕美，連風(fēng)拂過她的發(fā)絲那一幕都拍得溫柔堅韌。
她看鏡頭，少年看她，正青春。
原來他們認(rèn)識了十三年，卻，十三年都換不回一個正緣。
我含著淚將照片翻轉(zhuǎn)，看到背后字跡蒼勁瀟灑，筆走蛇龍地寫著一句：
“他們都想你做別人，我只愿你能做自己?！?p> 落款，張韶光。
握著照片，我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寧桃手機里看到的他們最后的那兩句對話。
——Z：再見。
——桃：嗯。
現(xiàn)在看來，竟像早就知道了結(jié)局般珍重。
溫馨而小的房間里，我掩面痛哭。
而關(guān)于他們之間的故事，我始終不得而知，任由那些溫柔隨著故人離去慢慢消散在歲月長河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