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力一過錢小修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奔出房外抓了住一個丫鬟,急急的問,“將軍呢,他有沒有回來,他在哪?”
那丫鬟有些嚇到,愣著不知作答。
“錢小修?!倍四疚┱娼兄PU融跟在端木惟真身后,見她頭發(fā)亂衣服也亂,顯然沒整理就出房門嚇人,心里正哀嘆著主子好歹儀表堂堂卻被這樣不相稱的女子辣手摧花。錢小修卻已經(jīng)是自動將他忽略,只是上前追問端木惟真,“將軍去哪了?”
她面色實在不好,平日好吃懶做少曬太陽,只有白皙的皮膚還算的上優(yōu)勢,現(xiàn)在卻是慘白沒有血色,真像大白天活見鬼了。
端木惟真道,“他出戰(zhàn)了?!?p> 她恍恍惚惚的,“出戰(zhàn)了,我要去城門?!?p> “姑父是東野戰(zhàn)神,戰(zhàn)無不勝,以少勝多的戰(zhàn)役他都不知打了多少,你不必擔心。”他說著卻是見她根本無心在聽,非要親眼見到平安而回才會安心么?!拔液湍闳グ??!?p> 錢小修走到大門,正好朱紅的門扉敞開,她注視著漸漸拉大的門縫,映入眼中的是傷痕累累的兵將。
秦凡背著昏迷的屠逐日,經(jīng)過她身邊時,風中揚起衣袖,刮過她的臉龐,竟是空蕩蕩的……她見到緊跟其后的人一臉的哀容,見到身穿盔甲的屠忠,背著一個頭下垂著看不到臉的人……
還有呼吸么?還有呼吸吧。
天地一黑,已是端木惟真用手遮住了她的眼,她的父親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他不愿意她看到她父親血肉模糊的慘死?!安灰??!彼p聲道。
端木惟真摸到她滿面的淚。
指縫中微微透過光亮,自那微小的縫隙中,她瞧見屠邱腰間的佩劍,那是先皇所賜,是他英雄的證明,見證了他在戰(zhàn)場上的英姿,奮勇殺敵,也見證了他,到倒地一刻都在捍衛(wèi)東野的江山。
他捍衛(wèi)了東野的江山社稷,已無余力再去捍衛(wèi)他的妻兒。
屠逐日斷了一只手,命是保住了,但日后……她對端木惟真說想和屠邱獨處一會,端木惟真用了法子撤走了靈堂里的人,真的是只剩下她一個。
她不能為屠邱披麻戴孝,也不能為他整理遺容,那是親人才能做的事,她錢小修現(xiàn)在算什么?什么都不算。他活著的時候轟轟烈烈,死,卻是冷冷清清。她往銅盆里添了冥紙。
“你昨日已經(jīng)打算回不來了吧,你狠不下心焚城,寧可英勇就義死在戰(zhàn)場上,所以把屠家這個大包袱,把你的妻兒都扔給了我。爹,我以為你忠厚,原來你卻是最狡猾的?!?p> 她自言自語,清楚屠邱已經(jīng)不可能再答她了。
“你為了東野的江山,愛人不要了,妻兒不要了,現(xiàn)在連命都不要了。我答應過娘會帶你回去,你卻讓我失信了。”
她靠近棺木,見他雙手交疊安詳?shù)奶芍鍎?,生前他常年掛在腰間死后也跟著他入葬。人死了也不過就占那么幾寸地方,不留身前身后名。
她想問他東野皇室勾心斗角,到底是哪里好,值得他這般拼命。
“我知道人死都是有魂魄的,你若是還逗留在人間,不妨飛回皇宮里看看,你拼了命皇室里有多少人真心為你哀悼,十年二十年后,除了你的家人還有誰記得你,即便記得吧,也不過是當作一個故事罷了。”
屠清雨聽到屠邱的死訊匆忙的趕了回來。她不信的走到棺木前,看著屠邱的遺容,淚流滿面,一把拽起錢小修的衣領,“你不是很有本事么,你不是很聰明么,你為什么不救爹?!彼t了眼眶,扇了錢小修一個耳光。
屠清雨下手不留情,錢小修一頭撞傷柱子,她暈乎乎的碰了碰傷口,才知道流血了。她瞪著屠清雨,朝她撲去,掄起拳頭還了她一拳?!澳隳?,將軍死的時候你在哪里!”
屠清雨朝她肚子踢了一腳,錢小修跌坐在地,頓時感覺血氣翻騰,嘴角溢出血來。屠清雨上前掐住她脖子,錢小修朝她臉上吐了口血,趁她暫時松了力道,也一腳踹上屠清雨的肚腹,抓起銅盆往她身上砸。
灰燼里夾雜著未燒完的紙錢,洋洋落下。
蠻融等人進來將扭打的她們隔開。屠清雨力氣大,就算悲憤過度只靠著蠻力在打沒用上武功招式,蠻融還是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才把她控制住。
打架的兩人臉蛋皆是傷的慘不忍睹。
端木惟真拉住錢小修,她一身的傷他不敢太過用力,卻見她卻還是斗兇斗狠朝著屠清雨踢著。“你們在姑父靈位前打架是要他死不瞑目么?!?p> 兩人停了動作。
屠清雨先是跪了下來,放聲大哭。錢小修則是又吐了血,端木惟真將她抱起,診治屠逐日的大夫還留在屠府。
他以長袖遮住她的面目,方才打架,她的頭發(fā)已是散落,此時任誰見著都會知道她是姑娘家。
錢小修咬牙握拳,端木惟真知道她在忍痛,抱著她步出靈堂時與姚平仲擦身而過,姚平仲瞥過露出的一截青絲,然后入內(nèi)憑吊這位守護東野幾十年的開國將軍……
端木惟真指尖抹了點藥,輕敷到她臉傷上,痛得她嘴里不停溢出嘶嘶聲?!澳悴徽f我么,說我和屠清雨打架不自量力?!?p> 屠邱已是死了兩日了,這兩日除了夜深人靜時她有溜去看屠逐日,就沒出過房門。軍醫(yī)在她胸腹之間綁了白布固定,說讓她最好不要再有大動作。她的性別已經(jīng)被識破,按規(guī)矩是該要向上呈報的,只是端木惟真威逼利誘,那大夫家中有老有小,自然也就不敢忤逆他的意思。
端木惟真看著她問道,“你想讓我說你什么?”說她和屠清雨心中傷痛,靠著打架發(fā)泄么。
他指尖輕柔,沒有停下上藥的動作。
桌上正好放著銅鏡,她瞥去,像是青紫顏料混在一起抹到了她臉上,兩頰和眼皮像是發(fā)酵膨脹,已經(jīng)腫了起來。
“人生苦短,得快活要且快活。剛開始生活艱難迫不得已我就不說了,后來漸漸有了錢勢,我就盡量避開那些有可能會讓自己不開心的事情?!痹瓉砗芏嗍虑檫€是避不開?!八屛艺疹櫷兰疑舷?,我怕我擔不起?!?p> 知道她也就是一時說的喪氣話,端木惟真不予置評?!板X小修你不是杜丹花,你是一棵雜草。”比誰都要堅韌,也比誰都要耐活。
“少爺?!毙U融在外喚著,他知道錢小修受傷心情不佳。少爺在里頭安慰他就不該礙眼出來打擾,可是——“屠五小姐和姚大人在外吵起來了,好像要動手?!彼虏欢ㄖ饕庋?,要是動起手來,他該幫誰?
房門霎時就開了,冒出了錢小修那張不容人忽視的丑臉。
“屠清雨那混蛋,那是朝廷命官,那是她能動的人么!”她抱著傷處,想快卻又快不了,只能像個老婆子佝僂著身子往大廳去。
端木惟真從容的走出房來,蠻融還以為該是他家少爺抱著錢小修出來的,畢竟錢小修受傷后,她和少爺?shù)慕巧皖嵉沽耍词嵌四疚┱姘档乩锼藕蚱鹚蝗杖汀?p> 端木惟真似看出他所想,“她有分寸,讓她痛一點也好,痛了至少暫時能忘記些東西?!?p> 錢小修才到大廳就聽到姚平仲說著,“樊城已經(jīng)沒多少兵力了,我們非要離開不可?!睘榱苏T北狄人上當,已經(jīng)是事先撤走了一部分兵將,屠將軍的死訊一旦傳開了,北狄人更是無所顧忌的攻城了。
屠清雨揮鞭子一鞭子打爛他身旁的紅木茶幾。她和錢小修動手,錢小修被打的不成人形,好像散架一般,她卻是除了皮外傷什么事也沒有?!澳惆盐业λ懒?,你現(xiàn)在還要害死樊城的百姓么!”
她一早就想殺了他給父親報仇了,是秦凡說他手上有虎符,能調(diào)動臨近的兵力護住樊城不至于失守,她才暫且記下這筆帳待他日再算的。
老百姓手無寸鐵,就是靠著軍隊在保護,要是撤離,就等于讓他們?nèi)ニ退馈M狼逵暌獟兜?,“你要是敢撤兵,我就先把你打死在樊城?!?p> 錢小修大聲道,“屠清雨你在干什么,我要你把鞭子放下!”
她當姚平仲是沒名沒姓的小角色么,是她父兄營帳下的兵將愿忍受她的刁蠻。打傷朝廷命官罪責不輕,她是不是想屠邱才死沒幾日頭七都沒過就要為她擔心。
屠清雨罵道,“你是誰,你以為你有發(fā)話的資格么!”
錢小修踱步到她跟前,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我有沒有發(fā)話的資格你清楚的很,我告訴你,將軍死之前把屠家交給我了,你要想做個忤逆的女兒,讓他氣你恨你,你大可以不聽我的?!?p> 屠清雨指著姚平仲道,“這人要撤軍!你知道樊城有今日的局面爹和哥哥花了多少心血么?!?p> 爹大部分的時間都留在兵營里操持,樊城里的百姓不論東野人還是北狄人他都一視同仁。他為百姓,寡了親緣。樊城的今日,有一部分的代價是用她渴望的親情換來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姚大人說兵力不足,你要留下來,你是不是想死啊?!彼吹酵狼袼廊ミ€學不會教訓么,她只是要她為自己的性命稍稍自私一點,難道比登天還難么。
屠清雨倔強道,“爹到死都在守護樊城的百姓,這是他的心愿,若是守不住我寧可死在這里。”
“我也不走。”秦凡扶著剛醒的屠逐日走了進來。
屠副將斷了一條手臂,身子虛弱該是回皇城療養(yǎng)才是?!巴栏睂??!鼻胤查_口想勸說他離開,屠將軍為國捐軀,不該死后不留血脈讓屠家絕后?!叭粽嬉腥肆粝?,我代屠副將留下?!?p> 屠逐日道,“我不會舍棄兄弟的?!?p> 錢小修激動道,“你已經(jīng)沒了右手了,你是不是想連腳連頭都沒了!”
屠逐日虛弱的笑著,慢弱的道,“那就死在樊城吧。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絕對不會離開。不只是為了父親的心愿,還為樊城的百姓。將士的職責是保家衛(wèi)國,絕不會做舍棄百姓的事。我跟隨父親從軍,就預料過會死在戰(zhàn)場?!?p> 錢小修已經(jīng)有些歇斯底里了,“你們這群傻子!傻子!”
秦凡好心的問道,“錢兄弟,你沒事吧。”屠副將和五小姐決意留下,似乎對錢兄弟打擊頗大。
姚平仲也看著她,端木惟真的小廝平日不是這樣的,被屠家五小姐毒打了一頓,癲狂了么。
錢小修摁住腹部,“我氣的要吐血,你說我有事么!”她答應過老爹照顧屠逐日和屠清日,偏這兩個人執(zhí)拗不聽人勸。要拋頭顱,要灑熱血。她覺得胸腹比剛才的痛了。
屠清雨罵道,“你若是怕死,自己走吧?!?p> 他們不走她能走么,她跌坐到椅子上,強迫自己冷靜,否則一慌什么都想不到。端木惟真走進來道,“若是想保住樊城,只能拿著虎符到臨城去調(diào)兵。只是上回是因為北狄用計,有意放鹿縣的人來求救,這次不同了?!?p> 姚平仲道,“不行,皇上給我虎符不是讓你們隨意調(diào)動兵馬和北狄拼死一搏的?!?p> 屠清雨下了決心,哀傷道,“我去,爹已經(jīng)死了,我不能看著他用命保護的樊城就這么沒了。”朝著姚平仲伸手要道,“把虎符給我,否則我先殺了你。”
屠逐日搖頭,“不行,你不可以去。”娘臨死的時候把妹妹交付給他照顧,他只剩這么一個親人了?!凹幢阋ヒ苍撌俏胰??!?p> 錢小修看著他們掙來搶去的,屠逐日斷了一條手臂才剛醒來,站著都需要人去攙扶,連抓韁繩怕是都做不到,怎么騎馬?她低頭思索了一會,沒什么生氣的道,“我去吧。”
端木惟真對她主動提出這樣危險的要求大感錯愕,“你不行,你身上帶傷。”
錢小修道,“白毛能日行千里,但它只認我做主。沒有比我去更適合的了?!彼龑χζ街俚溃耙Υ笕?,我知道你也是個有血性有良心的人,你若是對屠將軍的死哪怕有那么一點欽佩,就把虎符給我?!?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