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上了菜,屠魚躍從筷筒里抽了筷子,剛想夾菜卻好似想到什么,倒了一杯滾燙熱茶,把筷頭插進(jìn)去搓洗。端木惟真看著,只覺得她行徑古怪。
“我和姑父雖然只見過幾面也從未交談,但我感覺得出他是個鐵錚錚的男子漢。表哥知道兩家的恩怨由來么?”他覺得屠邱不像是會為一兩句政見不和便耿耿于懷的人。
兩家?guī)缀跛愕纳鲜菙嘟^往來了。就連三弟彌月那日——
他也是偶然在門外聽到父母議論才知道,是姑姑苦苦哀求姑父以江山社稷君臣和睦為重,姑父才愿意到端木家來喝這杯說和酒的。
屠魚躍敏銳的嗅到了八卦,咬著筷子抬頭認(rèn)真的聽著。
“長輩的事做晚輩的還是不要妄加議論的好。”屠逐日笑著,叉開了話,“你雖然高中但年紀(jì)尚小,圣上應(yīng)該會過兩年才給你封官,我下個月便要回邊關(guān)去了,也不知多久后才回來,先在此提前祝你仕途平步青云?!?p> 端木惟真勉強(qiáng)撐開了笑,看得出屠逐日的話不合他的意,他的喜怒形于色,沒有端木勿離那樣的控制自如?!岸嘀x?!?p> 屠魚躍吃飽,筷子一放,靠在椅背上休息。從窗口望去,下邊真是熱鬧至極,布滿花燈的船只,好像一艘咬著一艘接連著打她視線里經(jīng)過。“四哥待會幫我買個花燈吧。”
屠逐日問,“你想玩?”方才滿大街的花燈卻也沒見她露出興喜欲狂的神色。
屠魚躍摸摸圓滾滾的肚子,她真實(shí)的年齡已經(jīng)二十六了,童心也已經(jīng)泯滅。拿著花燈蹦蹦跳跳欣喜若狂,那形象不適合她,她吐了兩個字,只道是,“秘密?!?p> 端木惟真看向她,“我之前以為表妹得了疾病不能言語,是裝的么?”他當(dāng)日在書房訓(xùn)誡過她,他以為她身有殘疾為此有過愧疚。如果是裝的……墨條、還有那本治國論,他想起來就有氣。
“確實(shí)是有段時間不能說話,不過在丞相府那日,見到了那幅圖,我嚇了一跳就發(fā)現(xiàn)好像能發(fā)出聲音了,大夫說可能是受了刺激的緣故?!彼f的有條不紊,不徐不疾,適當(dāng)?shù)臅r候再把大夫搬出來做鐵證。反正她從頭到尾也沒說自己成了啞巴,都是大夫斷的病癥。
端木惟真怎么聽都覺得這話巧合得古怪,她也是拿這種無巧不成書的理由來說服她父兄?屠逐日淡笑著,沒對妹妹的話辯駁。端木惟真心想,不會只是拿來搪塞他這外人吧。
端木惟真秋后算賬,“表妹可是毀了我的蟠龍墨條的,還記得么?”
屠魚躍茫茫然的,努力回想才記起他說的是那一樁。記起后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在府里還從沒研過墨。你讓我做我沒做過的事,那出了差錯……”端木惟真斜著眼在瞪她,“我不是要推卸責(zé)任,我請四哥賠給你就是了?!闭乙桓荒R粯拥膽?yīng)該可以吧。
屠逐日傾過身子,在她耳邊低聲道,“蟠龍墨條是蠻國進(jìn)貢皇上御賜的,整個皇城就三根?!?p> 也就是說有銀子都買不到了,屠魚躍改口,“我賠銀子。”
端木惟真回道,“我不在乎銀子?!?p> 她是啞口無言,端木家貪了幾代,朝堂上年年新人換舊人,只有端木鶴延屹立不倒刮了一層又一層。金山銀山,怕是都富可敵國了吧,丫鬟穿的料子都能抵得上富家小姐了,怎么還會在乎銀子。
真正的視錢財如糞土了。
端木惟真想了想,招來小二嘀咕了幾句,便說道,“這樣吧,這臺秀樓除了酒菜還有一樣?xùn)|西是出名的?!彼噶酥杆砗?。
小二搬了一個圓狀物體來,那物體上有孔洞從孔里穿過繩子打了個結(jié),然后掛到了屏風(fēng)上。
“表妹若是三支短箭都能射到盤心上頭,蟠龍墨條和治國論弄壞的事都一筆勾銷,若是不中,就到丞相府給我研墨整理書籍兩個月?!?p> 她好歹是將軍府的小姐,就算是庶出,怎么也要顧念著她老爹是將軍這層背景吧,奴役她不就是要丟她老爹的臉面么。屠魚躍回過頭,卻見端木惟真說的認(rèn)真全然不像是在開玩笑。
“表弟?!?p> 端木惟真打斷屠逐日的求情,“表哥,弄壞了東西要還是天經(jīng)地義的,即使是到了圣上面前也是這樣的道理。我也不為難表妹,表妹也不必離得太遠(yuǎn),只要站在原位朝著那盤心射就行了。”
屠清雨本來覺得他們話題無聊至極,拿了糕點(diǎn)趴在窗邊興致勃勃的看花船,但瞅見小二取來的東西,眼睛發(fā)了亮,“這東西我沒見過,我先玩。”她站到屠魚躍旁邊,搶過店小二手里的短箭便扔。
距離看起來不遠(yuǎn),但要中盤心難度頗大。至少屠清雨扔了好幾支了,沒一支是成功的。
屠魚躍盯著那木盤,刷了紅色的盤心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拔胰羰窍关埮錾纤篮淖佣贾辛?,表哥真會一筆勾銷?”她挑眉,聽見端木惟真回答道,“當(dāng)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p> “六妹有把握么?”屠逐日問著,世上可沒有那么多碰巧的事情,她從未見過這東西也未玩過,要中,怕是很難。
屠魚躍拿起三支短箭,“我試試吧?!蓖乐鹑瞻淹狼逵昀_,她閉起一只眼睛瞄準(zhǔn)著,她上輩子在家還挺愛玩這個的,射飛鏢,戶內(nèi)運(yùn)動不用跑不用跳,襯極了她這個惰性十足的懶人。
只是換了一個軀殼,不知道那手感還在是不在……
屠魚躍連著三發(fā)很快的投了出去。
端木惟真本只是打算嚇唬嚇唬她,哪知當(dāng)真見她三發(fā)連中,倒是傻眼了?!澳阌型孢^?”
上輩子有玩過吧,但對她來說也算是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事了,這之間跨了多少時空,窮極一生,她這凡人都算不出來?!皼]玩過,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這東西,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p> 端木惟真瞇起眼來,“不是常練的人可扔不了這么準(zhǔn)?!彼刹恍攀沁\(yùn)氣使然。
屠清雨不服輸?shù)哪闷鸷脦字Ф碳?,打算扔到中為止?!把?!”她咋呼一聲,跑到了窗邊,“是二姐和壞夫子!?p> “又在胡說什么。”屠逐日踱步到了窗邊,大娘對大姐二姐管教極嚴(yán),絕不會讓她們和未婚的男子上街玩樂的。
“我沒胡說,分明就是?!彼凵駱O好,百步之外的葉子經(jīng)絡(luò)都能看的清楚,怎么可能認(rèn)錯人。屠清雨指著下面往來的人群,“在那呢?!?p> 他只看到走動的路人,屠逐日輕斥道,“不要再胡說了,讓人聽到了會有損你二姐的閨譽(yù)?!?p> 屠清雨生氣道,“哥不信我!”她拔腿跑下了樓,打算拉住壞夫子證實(shí)。
“清雨!”屠逐日叫不住她,他抬眼看了看坐在椅上的屠魚躍,不能抱著人追吧?!氨淼?,麻煩你幫我照顧一會兒六妹,我很快回來。”他下了樓。屠清雨仗著蠻力橫行無忌,屠逐日總要顧忌些怕撞到老人孩子?!扒逵?。”一轉(zhuǎn)眼他就被落在很后了,也不知這一追要追多久才能把人拉回來。
端木惟真嘆氣,他來酒樓是要圖個清靜借酒消愁的,卻不想要反過來幫著照顧孩子。屠魚躍的手靜悄悄翻開桌上另一個酒杯,端木惟真見狀,摁住,“你才幾歲,要喝酒早了點(diǎn)?!?p> 她側(cè)目瞧他,她就是知道屠逐日一定不準(zhǔn)她沾酒,見他離開才覺得機(jī)不可失的?!氨砀缫脖任掖蟛坏侥陌?,不是才十三么?”也就說他還沒過十五呢,也是個未成年,都是未成年五十五笑百步,有差么?
屠逐日寒著臉道,“我和你怎么一樣,皇城的男孩即使打小就喝酒也沒人說什么,你是女的要是喝醉了發(fā)酒瘋能看么?”
“我喝不醉的?!彼隙ǖ恼f著,她只是興起,想沾丁點(diǎn)酒氣。當(dāng)嘴饞也好,緬懷也好……
端木惟真問道,“你怎么知道你就不會發(fā)酒瘋。”他聽聞姑父治軍嚴(yán)苛,對兒女管教應(yīng)該也不會放松到哪。就算他不管吧,那姑姑也不可能坐視讓府中女眷喝的酩酊大醉不成體統(tǒng),既然沒喝過她怎么就知道自己不會發(fā)酒瘋。
“我真的不會發(fā)酒瘋,我只抿一小口?!彼齼芍副攘艘粋€距離,保證道。
他把酒壺挪到一邊,她夠不到的地方?!暗饶闶暹^了,你再抿一小口吧?!?p> 屠魚躍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表哥玩過石頭剪子布么?”
端木惟真夾了口菜,勉強(qiáng)分了點(diǎn)心神出來,猜測她想做什么,這丫頭有些小聰明,最擅長的就是裝瘋賣傻?!笆裁词^剪子布?”
屠魚躍握拳,“石頭?!鄙斐鰞芍?,“剪子?!睆埵郑安?。石頭贏剪子剪子贏布布贏石頭,我看你這樣喝酒也挺悶的,我們玩這個吧,輸?shù)穆犣A的一個要求?!?p> 端木惟真看穿她的心思,“你來來去去不過還是想喝酒,免談?!?p> 屠魚躍尾音拖得長長的,“你是怕輸吧?!?p> “我做人處事喜歡直來直往,不喜歡玩心機(jī)也不喜歡別人對我玩心機(jī)。但我不是傻子,激將法那套對付不了我?!?p> 屠魚躍無聊趴到桌上,與其這樣干坐著還真希望屠逐日快點(diǎn)回來,回府算了。
端木惟真想了想,翻開她剛才碰過的那杯子,倒了酒水進(jìn)去,道,“石頭剪子布我不玩,要玩就來行酒令,你要接得上,我就讓你抿一小口?!?p> “我文采不好,這樣對我不公平。”她對之乎者也平平仄仄的向來是一竅不通,以前看古文沒注解都是一知半解,哪里會行酒令。
端木惟真道,“你要玩什么石頭剪子布的時候也是挑了你擅長的,也沒想對我公不公平啊,現(xiàn)在決定讓不讓你喝酒的人是我,我挑我擅長的不行么?”
“難度對我太大了,我直接棄權(quán)得了?!?p> 他拿起一只筷子輕敲那酒杯,杯子里的酒水輕漾,屠魚躍聞著那酒香,確實(shí)是被勾動了心思的。
端木惟真道,“這樣吧,我隨便念一句,只要你能把我句子里最后一個字嵌進(jìn)你的句子里,不論哪個位置都得,平仄嘛,看你年紀(jì)小就不論了,怎么樣?”
聽起來好像不難,“我試試?!?p> 端木惟真想了一會,出題道,“孤嶼含霜白?!?p> “白日依山盡?!彼龑Υ鸬臉O快,幾乎是他話音才落她就脫口而出了。
端木惟真怔住。
“我能喝了么?”她問。
他回過了神,根本就沒想過她真能答上。一般官宦家的千金,夫子教的也不過是女誡之類奉行三從四德的書籍,過于深奧的詩賦一般是不會教的。她才八歲吧,聽說還是不久前才開了智,難道真是天賦異稟,他不信?!爸荒苊蛞恍】凇!彼?,死盯著……
屠魚躍拿起酒杯豪爽就一口飲進(jìn)了,當(dāng)水一般。
端木惟真搶過杯子,酒一滴不剩。他氣道,“我說的是小口,你怎么喝完了?!边€一氣呵成,她是不知道小口是什么意思還是在和他裝瘋賣傻。
“是小口啊,我的口本來就小?!彼α诵?,神志還清醒著。“下一題?!?p> 端木惟真瞪著她,又倒了酒,就不信今晚她總是搶得上風(fēng)?!傲_袖拂空床?!?p> “床前明月光?!彼@回不問了,直接拿過酒杯,又是一口喝盡。
端木惟真大聲道,“你這丫頭,我出酒你出命么!”
屠魚躍打了個酒咳,這酒酒精幾度啊,她從前二鍋頭當(dāng)開水還不是千杯不醉,屹立不倒。她可是酒過的女英雄,凡是找她斗酒的人只有落敗而歸的,都沒贏過?!胺判陌?,我喝不醉的?!?p> 端木惟真罵道,“你當(dāng)自己是酒仙么,喝不醉,這酒后勁很大,我都不敢像你這樣豪飲,你倒是好,直接兩杯就下肚了。”
屠魚躍擺擺手,不當(dāng)一回事。“我說沒事就沒事,我還能站起來走一條直線呢,還玩么?”她今晚的運(yùn)氣真是好的不得了呢,好到她都不想停了。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端木惟真本是隨口說的,誰知念完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反而臉紅了,他真是被氣傻了……
屠魚躍有聽沒懂,只覺得這句比之前的兩句多了好幾個字呢,先是么?“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彼孟駴]說要字?jǐn)?shù)相同吧,那這七個字的應(yīng)該也算。
屠魚躍伸手想抓酒壺倒酒,端木惟真卻先她一步奪了過來?!斑@些句子絕對不是你想的?!币粋€沒有遠(yuǎn)大抱負(fù)的人怎么可能說得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樣的好句?!澳闶窃谧鞅住!?p> “什么作弊,說的這么難聽?!彼贿^是借鑒,借來鑒賞鑒賞而已。有股子熱氣好像在往頭頂冒去,她暖乎乎的,覺得身子輕盈了不少。“我抄誰的了……說不出來吧,你這分明不給我酒喝,剛才是誰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的,玩輸了就耍賴么?”
端木惟真黑了臉了,見她整張臉像火燒一樣,分明就是酒氣上來了。她真是醉了,方才表哥表哥的叫,現(xiàn)在直接稱呼你你你了?!安煌嫘芯屏盍耍媸^剪子布,我要再輸,這回直接讓你喝兩杯。你輸了,連帶這杯也不準(zhǔn)喝?!?p> 她奇怪,“你不是說不玩么?”
他瞪眼,“我現(xiàn)在想玩了,行不行?!?p> 行,當(dāng)然行,誰讓他是丞相的寶貝孫子,有權(quán)有勢當(dāng)然說什么都行。“那你準(zhǔn)備好了,輸了不能耍賴?!彼执蛄藗€酒咳,“石頭——剪子——布!”
屠魚躍癡癡的笑著,舉起手,“我是剪刀你是布?!彼龔乃掷镆话褤尰鼐茐?,指著他鼻子,“你輸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