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綜母子用盡一切方法,希望洪縑徹底消失。而洪縑并未真的消失。
阿星拿出來的這塊泥印,就說明洪縑未死。保護洪縑的人,有朝一日可以保護他回京邑、指控洪綜母子之罪,扶他繼承君位。
幾個月前阿星叫何四持白玉佩去華城、向華山公尋求支持。何四出發(fā)前,她就用泥拓下了玉佩印子。如今,用這塊泥印,阿星要傅琪知道,她手里掌握了怎樣的棋子。
傅琪看完,她雙手一抬,就把泥印捏碎了。泥巴簌簌落地,一點也不留痕跡。
她對傅琪說:“現(xiàn)在你知道了?你可以放手去做!伯少君,你可以利用。怎么利用,你自然懂,不用我教。也不用怕伯少君惱羞成怒——在那之前,必已變天?!?p> 傅琪望天。
今夜月明,天穹沉青如拭。風(fēng)把幾抹云吹得細(xì)細(xì)的,如絲如縷。
“除此之外,我倒還有一件事想朝你幫忙?”阿星向傅琪拋過去一個笑。
她本來就美,特意笑起來,更叫人喘不過氣。
傅琪低問:“姑娘要人幫什么忙?”
阿星道:“有這么個人,正開坊釀酒。他得罪過我。我想你找個人當(dāng)他小工,把他一切情報都偷出來給我。我想想怎么整治他才好。你幫不幫?”
傅琪道:“幫?!?p> 阿星很滿意,正準(zhǔn)備獎勵他一個笑容,傅琪又道:“我還有句話想對姑娘說,愿姑娘能聽我?!?p> 阿星當(dāng)他要求她什么,心頭暗惱:這人也忒的小氣!能托他幾件事?他就反過來又要麻煩我了。
想是這么想,當(dāng)前是用人的時候,她笑得更親切:“什么事?你說。”
“姑娘若不想笑,不必對我笑。姑娘的事,傅琪這條命能做到,便替姑娘去做。傅琪望著姑娘的眼神,姑娘不能回報,傅琪不勉強。然而實在不必用假笑來污辱傅琪,也污辱了姑娘。”
傅琪鄭重道。
阿星一怔,一時竟說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傅琪已長長一揖:“更深露重。姑娘是忙人。便忙去罷!”
阿星又一怔:他竟下起逐客令來。
傅琪輕聲道:“只因傅琪風(fēng)度忍耐,僅此為止。姑娘若還不走,傅琪只怕想要強行留客,明明留不住,從此只怕也無顏再見姑娘了?!?p> 這一句之深情無奈,怕是鐵石心腸,也要融化。
多情總被無情苦。
阿星不是沒感動,卻果然縱身走了。
傅琪重新揀起帳簿。
那帳簿上寫的,不是傅家的帳。
慕飛這陣子支出與收入,有的數(shù)字是他自己算出來的,保管在自己的小本子里。傅琪這帳簿上有這些數(shù)字。
還有的數(shù)字,是統(tǒng)計類,連慕飛都還沒算。傅琪這簿子上,居然也有這數(shù)字。
阿星剛才明明也看見了這些數(shù)字,卻不知它們說的是什么。
數(shù)字的語言,在外行人眼里,就像蟻跡蚓痕,落在眼里也沒用處。對懂行的人來說,卻說明了太多太多。
傅琪看著帳簿,又算出一個數(shù)字,然后打鈴。
他案上有一個鈴鐺,拿起來搖動,并沒有聲響。
因為這鈴鐺沒有鈴舌。
應(yīng)該裝鈴舌的地方,卻裝了條細(xì)細(xì)長長的絲鏈。
絲鏈連到樓下。傅琪這小樓,分為兩層。他一向在樓上辦事。樓下有他的心腹守護。他需要召喚心腹時,就搖鈴。
絲鏈牽動樓下的鈴鐺,心腹起身,在樓梯口候命。
傅琪交代:“明天叫他們幾個去皺紙鋪子罷?!?p> 心腹躬身領(lǐng)命。
慕飛正在夜色里顛簸,蝸行龜步。
貨車顛著顛著,慕飛不由得睡著了,做個亂夢,被顛醒過來,覺得怎么睡著前在哪一段路、醒來之后還在哪一段路?他催車把式:“怎么走這么慢?”
車把式不樂意了:“嫌慢?嫌慢您騎馬呀!”
馬快,但是貴,又少,雇起來不那么便當(dāng)。再說,慕飛也不會騎馬。
他郁悶的打商量:“那讓騾子跑快點?”
“你不怕骨頭顛散,我還怕車架散咯!吁——小騾,慢慢兒走!”車把式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這是拒絕商量的腔調(diào)了。
慕飛巴巴兒到了張邑地界,天空已經(jīng)微明。等他叭噠叭噠跑到店鋪前頭。太陽還沒升起。有青神嶺在東邊擋著,張邑的朝陽一向露臉比較晚。但這并不妨礙它把光線越過嶺頭擲出來。灰白的砂石地、青灰的瓦檐、檐頭的細(xì)草,都已經(jīng)清晰可辨。月亮仍在,但痕跡已經(jīng)很微弱,就像快融化完了的冰。
他拍門,早班伙計給他開的門。
夜班已經(jīng)結(jié)束,早班伙計來接班了。
“沒出事吧?”慕飛第一句話就問這個。
伙計覺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出什么事?
慕飛又問:“寶刀呢?”
伙計不曉得。這么大早,寶刀姑娘應(yīng)該還沒起吧?
慕飛去找簡來方。
簡來方剛起床,被窩還是熱的,臉也沒洗。他覺得寶刀應(yīng)該還在睡覺。
寶刀悄悄出去找二娘時,確實沒跟任何人說。
但現(xiàn)在天都亮了,寶刀卻沒回來。她屋門關(guān)得好好的。簡來方用手一指,慕飛也覺得那丫頭應(yīng)該在呼呼睡大覺。
一放松,他覺得疲倦。這一晚奔得!他想想都好笑。明明也沒有什么緊迫危險,那么擔(dān)心、那么慌張都是為了什么?臭丫頭睡大覺呢!他也該補個覺去了。
慕飛打個呵欠。
太陽在嶺頭冒出來,白亮亮的。張邑的太陽是沒有童年的。什么紅通通的朝陽?那都是在青神嶺背后發(fā)生的事兒。在嶺背后,還屬于殘夜,在嶺頭之上,“啪”一下子,就已經(jīng)是明亮的上午了。
院子里晾的衣物,還帶著露水,在陽光中一下子明亮了。
慕飛瞇著眼睛,抬手遮遮太陽光。
手抬起來時,他眼睛還慵懶地瞇著。手遮上去之后,他的臉色忽然白了,眼睛也在手指下頭瞪大。
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不對勁的事情。
院里晾的衣物,已經(jīng)晾了一宿,沒收回來!
后勤由寶刀管理。抄漿、制紙的工藝流程,是寶刀總監(jiān)。順便,慕飛把衣、食兩項都推給了她?!跋粗蟊緛砭投际桥说幕睢!蹦斤w理直氣壯。
“我做就我做,但如果你再說什么‘本來’,我再也不睬你半點兒你信不信?”寶刀那話甩得,比棍子還蠻橫。
慕飛閉嘴。寶刀也把衣食兩項都接了。廚房無可指摘。衣物么,慕飛抱怨衣服發(fā)潮,有臭味。
寶刀拿出鉆研美食、紙漿的勁頭,來鉆研衣服,發(fā)現(xiàn)衣服絞得不夠干、晾在外頭過夜受露水,就容易有這種現(xiàn)象。
受此啟發(fā),寶刀試圖改良紙漿脫水的過程,還沒有明顯的成果,但勢頭喜人。至于衣服,再也沒有潮味,也絕不會晾在外頭過夜了。
但現(xiàn)在,衣服還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