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琪是怎么遇見阿星?
那時候滿川煙草,無限綠意,柔得地老天荒、地老天荒。
一雙星辰般的眼睛在層層綠意間對他一閃。人如驚鴻。他還沒有真正看清她,她已經(jīng)離去。
他惘然立著,不清楚自己是眼花呢、還是遇見了山精鬼魅,肩膀后頭忽被人抬手一觸,回頭,便見伊人,盈盈若一陣風便可卷去,便又定定若一千世前已經(jīng)期許,對他說:“你可想作安城第一氣派的商人?”
傅琪當時的感覺……傳說中廿年前的“雪鴻夫人”,還是個雙鬟少女,“自恃傾城色,單騎訪京邑”,尋到了當今城君,那時的君世子洪逸,對洪逸說:“我想尋個最美、也最有志氣的少君,輔佐他當個頂頂好的城君,我便是頂頂好的君夫人。你是我要尋的那個人么?”
野史載,洪逸當時,“呆若木雞,壯志陡生?!?p> 傅琪的反應(yīng),跟洪逸差不多。先是呆住了。這呆并不是磐石那種呆,而是早春冰雪那種呆,看著一動不動,實際上打心里開始酥融,整個人柔軟得似可以漸漸低下去、滴進泥土里。
這種酥軟,可以引發(fā)一場雪崩。
可以誘使一個忠臣棄節(jié)走天涯,或者一個懦夫磨刀斬人頭!
這一怔之后,傅琪壯志凌云:當然,他會是安城第一氣派的商人!配得上這個少女的,舍他還有誰?
當年的洪逸本來就是君世子,相貌也確實不差。他有這個資格一口應(yīng)諾。
傅琪沒有洪逸那么好的基礎(chǔ),他自負的,是自己的能力。
他確實有這個膽氣答應(yīng)“我會做成安城第一商家?!?p> 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
化為一絲苦笑。
要做成大商家,自己能力、環(huán)境機遇、貴人提攜,缺一不可。
尤其最后一項,許多勵志故事里會將它淡化,似乎有志者事竟成,權(quán)勢、關(guān)系,都不重要。但現(xiàn)實中,這卻是最致命的一環(huán)。
傅琪倒是有貴人愿意提攜他。
那位貴人,就是當今的伯少君,洪綜。
洪綜從小受他生母右夫人的耳提面命,很注意培養(yǎng)官、商兩方面的關(guān)系。他十五歲時,游至張邑,傅琪受地方官點名負責接待事宜,體貼入微,洪綜滿意極了。
伯少君滿意,傅琪很覺榮光。
但是……接下去的事兒,就很難啟齒了。
洪綜是個男子漢,傅琪也是。
洪綜還沒娶親,因為右夫人擇媳嚴格,一時還沒有看中的。傅琪也沒娶親,因為他原來只是個養(yǎng)子,說起親事來高不成低不就,年輕又還小,就沒定。等傅琪年紀不是那么小了,他以雷霆手段接管了義父的家產(chǎn),強行把義父送到后院“頤養(yǎng)天年”。這一來,他名聲就很壞了。正經(jīng)點的人家都把他視為白眼狼、毒蛇,哪肯把女兒送給他。也有的人家看中他厲害、有錢,主動想攀親,傅琪又不想接納這種岳家。于是也正單著。
洪綜見了傅琪,一見驚艷、二見驚心,三見四見,風花雪月扎臺子唱大戲,云嘩嘩兮風喇喇,原來我耽擱到現(xiàn)在都是為了遇見君!
傅琪……呃,傅琪則不好這一口,敬謝不敏。
洪綜很郁悶。他尤其郁悶的是自己要求良好表現(xiàn),受封君世子、日后登君位。他不能鬧出斷袖的緋聞!尤其不能鬧出同性**的慘案!
傅琪不低頭,洪綜就不能去強按他頭。
洪綜只能利誘、只能軟磨,時不時悄悄派個人慰問一下傅琪,再時不時找個什么借口向他“請教”、同他“切磋”、愿與他“有匪君子如琢如磨”、更愿與他“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這三年里,傅琪覺得,所有關(guān)于友情的美好詞匯,都被洪綜糟蹋個了遍。
這三年里,右夫人不是傻的,也嗅到了洪綜褲檔里蠢蠢欲動的騷味,于是選媳婦的工作開展得更加緊張激烈。眼看今年就要說定一家了。
洪綜哀怨的向傅琪致意:縱然是舉案其眉,到底意難平。
傅琪眉頭跳了一下。
擱在別人身上估計操刀而起的心都有了,傅琪本來就老成隱忍,這兩年更被磨得反璞歸真、大志若愚。
眉頭跳了一下之后,就平靜了。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兩年前,遇見阿星,愿結(jié)絲蘿,偏就因為洪綜在熱烈向他表白,他不敢跟阿星多來往,怕連累阿星。他也不敢妄想什么安城第一商!要知道洪綜肯幫他,前提條件是“床前月下,朝聞道,夕死可矣”——救命!又糟蹋一個好句子。
傅琪不答應(yīng),洪綜就永遠不會讓他爬到商業(yè)第一線。
傅琪被洪綜困了三年,看不到出頭希望。他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命運,像青神嶺頂?shù)氖^默默接受風刀雕琢。
阿星夜訪他,他雙眼里有歡喜。這歡喜似在雪底儲了一冬的花根,萌出芽來,花光萌動,在眼眸里流轉(zhuǎn),開得口來,也不過一句話:“年節(jié)時攢的邊爐,可合姑娘口味?”
上次他有機會見她,是過年前。
她叫他壓一壓桑邑張大佬,因為“我去他的狗仔家里借東西,他對我不禮貌。”
傅琪答應(yīng)了。
簡竹能與張大佬對訣而輕易占上風,傅琪之暗中壓制張大佬,功不可沒。
阿星對傅琪開門見山道:“這次我來,還你一個情?!?p> “哦?不知姑娘打算如何還法?”傅琪笑容里微微的苦。
阿星拿個泥印子給他看:“你瞧!”
傅琪是識貨的,不必阿星多加解釋。
那泥巴里,拍的是一塊玉佩的樣子。
那塊玉,是仲少君洪縑所得白玉佩。
正因前年洪縑與云軒分碧、白雙玉,被人極口傳頌。洪綜母子嫉急,將洪縑強行排擠軟禁,逼得洪縑出走,他們發(fā)現(xiàn)之后,也嚇了一跳,怕城君問起來不好交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使盡渾身解數(shù),在城君洪逸面前說盡了洪縑壞話,終于讓洪逸對這大兒子死心,給洪縑宣告了死訊,絕了洪縑回來的路。
洪綜母子一向做事縝密,這一著實在是險棋。如果洪縑能夠回來見父親,并舉出有力的證據(jù),控告洪綜母子是存心要他性命。那末洪綜母子就糟糕了。
洪綜與洪縑,已是王見王、不死不休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