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刀和兼思,被簡竹帶進了山烏檻。
“山烏檻”看起來是個道觀、原本也是個道觀,但里面早沒有道士了。十多年前慕家商號將其吞并為慕家產(chǎn)業(yè)的一部分之后,將其地皮作為一個作坊使用,只是廟室里面一些老君、天師的塑像還留著,不知主事者是不敢動呢、還是懶得搬動它們了。作坊里的人來來去去、經(jīng)過它們面前時,經(jīng)常還供上幾支香。神像們大概覺得這樣的日子也無不可,對無恥商人占用清凈地方乒乒乓乓干活兒的褻瀆行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這么多年來沒給他們找過什么麻煩。
山烏檻的小作坊生意,一直辦得不錯,要不是慕家倒了,它根本不會淪落到被倒賣的地步。
京邑中,先代君陵忽然1夜傾裂,慕家那位守陵的三品叔叔,事先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征兆,當夜據(jù)說以為太平無事,找人品茗清淡了!事故發(fā)生之后,張皇失措,救護不力,坐實了“失職”的罪名,因為茲事體大、后果嚴重,被附比到“大不敬”的條目受參,闔家連坐,包括桑邑的慕家一支,是五服以內血親,一榮俱榮,一損也逃不掉跟著受懲。慕華名下所有家產(chǎn),或抄入官中、或當市官賣,山烏檻也只好被連著賣了。
但凡是慕家這樣的大商行、大字號,下面總有許多分號、作坊、碼頭什么的,像許多小珠子攢成一朵大珠花。穿珠的主心金線一斷,你才會發(fā)現(xiàn),這些小珠子是獨立的,可以拆開來賣。
能吞下整個慕家的大佬,安城不多,就算有,也未必肯出手,自然是拆開來賣方便。
山烏檻正是其中一粒珠。它地方偏僻、占地狹小、產(chǎn)業(yè)種類相當?shù)图?、產(chǎn)出自然也不多,屬于不起眼的細珠。一個外地商人愿買,桑邑本地商家懶得搶,就賞他一碗飯,讓他買了。
這個外地商人,正是買下寶刀與兼思的人,姓簡、名竹。他自己帶過來的伙計,恭恭敬敬喚他“少東家”。
寶刀進了山烏檻后,就沒見過少東家長什么樣子。事實上,她都不知道誰有幸見過。少東家出必乘轎、坐不垂堂,到哪兒都簾幕深深、嚴密遮掩起來。傳說他原來在外地做生意做得好好的,忽逢大難,毀了容,這才灰心懶意,流落異鄉(xiāng),到了安城來。
他看起來是個胸無大志的男子,買下山烏檻聊以棲身,便再無進取之意?!八I我們時多拽啊。”寶刀奇怪的問兼思道,“怎么之后就沒動靜了?我還當他請我來,想有什么大動作呢!”
兼思操著破拖把,東一記西一記的在拖地,聽聞此語,嘴角抽搐了一下:“白寶刀,你有什么能耐?買下你之后能有什么大動作?”
寶刀跳起來,趴到他背上,像爬樹似的爬上去,攀著他肩很不客氣撥亂他黑亮的頭發(fā):“朱兼思,你這話什么意思!”
“你給我下來!”兼思大聲呵斥。都怪這小魔頭日以繼夜、毫不見外的欺侮他。他謙謙君子的教養(yǎng)在她面前蕩然無存,完全到達有屁就放、有火就發(fā)的境界。
“活兒干完了?”工頭在外頭叫,不知罵的是誰。所有偷懶的伙計心生警惕,煮蠶繭的煮蠶繭、整蔑席的整蔑席,暫時沒活的也裝出一副忙碌樣子。寶刀像小耗子似的從兼思身上溜下來,跳后窗走了——她的崗位在外頭。兼思背對著門口,拖把一擺,重復抹上先前拖的濕跡。
他適才在地上拖的濕跡,看似亂涂亂抹,其實是一筆漂亮草書,寫的是:“心之憂矣,聊以行國。不我知者,謂我士也罔極。”拖把再一動,抹去了,任何人都再也讀不出來。
有條大河在山烏檻后門流過,名為“云曉河”,深倒不深,寬有一丈多寬,每日洗菜的、洗衣的、洗碗涮盆的,就沒個閑下來時候,左鄰右舍嘻嘻哈哈嘩哩嘩啦的,把河畔當成了游園會。幸而山烏檻地勢略偏,來的人少些,河流彎到這兒,沉靜下來。山烏檻漂絮的活計,就可放開手腳干。寶刀正是漂絮女工之一。
——你道山烏檻既是紙商作坊,為何要漂絮?卻原來除了帛紙、麻紙、秸桿紙之外,天下有一樣最原始的紙頭,喚作“赫蹄”,在《漢書》中都有記載的。它做法如何?說來簡單,便是做絲棉時,需先將蠶繭煮爛、捶散,這“捶”的工作,應在浸沒于水中的蔑席上進行,捶完后,蠶繭就成了一團絲棉,而且洗凈了,這便稱為“漂絮”。漂過絮的蔑席上,難免粘連著一些雜絲薄絮,瀝干水后,揭起來,是張薄片,再經(jīng)曬干,輕薄柔軟,可用來包裹物品、也可書寫。這就是最初形態(tài)的“紙”了。
自百年前圣人詣宮造紙后,麻紙代替昂貴的帛紙,大行其道,但仍有人愛赫蹄紙色澤比麻紙潔白、質地比麻紙柔軟、價格又比帛便宜,所以仍有用它的。它倒不如麻紙和帛紙襯墨,所以書畫家看它不上眼,多半是店鋪、和居民家愛用它包個什么、寫個標簽,用完后,它的成份本就是絲棉,還可以洗了、重新絮進棉衣、棉被里,比正經(jīng)紙頭經(jīng)濟實惠。
山烏檻還是道觀時,道士們便自己漂制絲棉,順便造出赫蹄來,不知是水好、還是制造過程中使了什么妙法兒,比別處赫蹄更平整均勻,慕家商號看上了,巧取豪奪,把它買下來。像大多數(shù)道觀、寺廟一樣,山烏檻中正經(jīng)修行的,也就兩三個道士而已,見事不可為,不耐煩同世俗商人爭斗,撒手云游去了。剩下的道士,當初無非為找口飯吃才修道的,索性領慕家薪水、成了伙計。
簡竹買下山烏檻后,仍然把這幫老伙計留下來了,根本沒費心去替換他們。他顯然不喜歡無謂的變動、也不是那種急著要拉起“我的班子”的人。
但是在管事問題上,簡竹態(tài)度堅決。山烏檻作坊自有個老管事,已明確表示愿意效忠新主子,簡竹仍然將他辭退、換上自己帶過來的管家。
他統(tǒng)共帶來兩個仆役:來福、來寶。一個管家簡來方。除了簡來方很快接手原來老管事的工作,里里外外忙碌操持,真正嫻熟大管家的架式,另兩個仆役來福、來寶,卻又沒有什么重要職責,只在后院閑著。別人也看不懂簡竹這叫什么馭兵之術。
那老管事走時,自然頗為生氣,打算把重要的師傅伙計全帶走。簡竹聽之任之,只向作坊里公布三個條件:一,薪水不變;二,三年內絕不裁人;三,留到過年的,紅包加倍。
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做生不如做熟。管事雖是“熟人”,帶出去,可就是塊“生地兒”了,能不能刨夠飯食,得兩著說。慕家一倒,整個桑邑商業(yè)頗受震蕩,有人興風作浪,如今正是泥沙俱下的時候,有個安穩(wěn)塘灣避著,可不比貿貿然出去闖蕩強。再說,原管事在管事的時候,把上上下下人情都顧到了嗎?才怪!不知多少伙計半夜樂意往他祖墳撒泡尿呢!這么著,大多數(shù)人都留下來給簡竹效力了。老管家雖然挖走了一位重量級師傅,師傅的得意門徒?jīng)]能帶走,留在山烏檻繼續(xù)幫忙維持運轉。據(jù)那師傅自己說,徒弟翅膀硬了,有想法,他管不住。可是又據(jù)說,新管家簡來方到師傅家談了一席話,他老母親便喝令他留個徒弟,在新東家這邊留條后路。
以這些手段看來,簡竹不是個沒主意的人,可是山烏檻的日常運營,他又撒手不管了。由管家出面,把作坊工作劃分成幾大塊,又讓工人們公議立了幾個工頭,各司掌一塊工作面,每季評定一次,工作成效高、本錢消耗少的那塊工頭,自有獎勵,優(yōu)秀的工人也有獎勵。至于工作中有什么問題,由工頭向大管家簡來方反映,簡來方拿得準的就拿了,拿不準的請簡竹示下。說也怪,簡竹又不是整天跟在工人們屁股后頭,對大小糾葛卻好像了如指掌,該準則準、該駁則駁,比官老爺判案還清楚些。山烏檻的運作,倒比從前順暢。
寶刀和兼思在漂絮這行上,一點基礎都沒有,干了不技術活;力氣也不大,干不了重體力活;性子還都有點好高騖遠、貪頑躲懶,寶刀一天到晚從崗位上開溜就不說了,兼思干活也有一搭沒一搭,工頭簡直想請求簡大管家辭了他們??上麄兪峭椒福韮r銀早在“買徒”時一次支付完了,現(xiàn)在若辭退,虧到姥姥家,只好咬牙切齒繼續(xù)用著,吃穿用度能克扣就克扣,以便在他們身上盡可能把身價撈回來。
山烏檻日常漂絮造絲,要用蠶繭作原料。蠶繭中有蠶蛹。絲抽了,蠶蛹留下,拌鹽椒炒了,鮮美異常,一部分對外出售,一部分作了自己人福利。這項福利,寶刀與兼思自然不能到口。哪怕平常大廚房的肉菜,工頭也舍不得給他們。兼思修養(yǎng)好,還罷了,寶刀嘴饞,兩日不見肉味,口里淡出鳥來,恨不能在屋角掏幾只耗子烤了吃——她還真試著干過,工頭聞到味道跑過來,大叫這太惡心了,嚴令禁止。這也還情有可原,但是連寶刀打麻雀改善伙食,廚房都不肯合作,要么不借火、要么不借鹽,要么幫她煮熟后、他們自己吃了。寶刀不得不氣得頓足,回屋來抱著兼思嗅來嗅去:“啊人肉……你說你給我咬一口、然后我再給你咬一口,成不成?”
兼思毛骨悚然、掙扎逃命:“你是哪兒來的大小姐?吃幾天素菜會死啊你?”
寶刀可憐巴巴眨著眼:“你以前習慣吃素嗎?”
“……”兼思語塞。他一直覺著自己以前過得挺受冷落、挺簡陋的生活,現(xiàn)在回頭想想呢,至少食有肉、居有屋、出有車,平常還不用干活兒,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已算養(yǎng)尊處優(yōu)。
“總之我要想辦法!”寶刀捶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