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兄弟三,復(fù)當(dāng)年(7)死結(jié)
夜幕籠罩下的寒潭,只剩下冷空氣在蔓延、在堆積、在緬懷。
劍光閃耀,當(dāng)是時,清晰地看見鋒刃上屬于鄭覓云的血,宋賢原本麻木的思緒卻忽然痙攣……
觸目驚心,如冰窖般的寒冷,如花火般的血,屬于嚴(yán)冬戰(zhàn)場,屬于暖冬庭院,好熟悉的感覺,血……
?。?p> 記憶深處,突然真的闖進了那個人……那個一直堅稱自己是他兄弟的少年……
原來,原來生命里真的有他,但那少年,不叫林阡……
好像是某一年冬季的泰安,雪紛飛的夜,一個黑白的世界,也像現(xiàn)在這樣,身上還負(fù)著傷……對,是紅襖寨戰(zhàn)事最危急的那一夜,當(dāng)強敵臨陣,當(dāng)孤掌難鳴,當(dāng)身負(fù)重傷,當(dāng)瀕臨絕望,是那個他楊宋賢一生到此無法疏離的少年,單槍匹馬穿越疆場而來,同時也攜來反敗為勝的一線生機。
聞知敵軍再度來襲,當(dāng)時因傷重已神志不清的自己,沒有一個麾下可以攔得住沖動,心力交瘁卻拼了性命要上戰(zhàn)場要殺敵,也是那個姓林名勝南的少年,不容辯駁地把自己強行按住包扎傷口,平日里的溫和親切毫不殘留,驟然襲上一種王的威嚴(yán)、神的冷峻,也是他,同時真誠地對他講:“有必要這么不要命么?兄弟還在。”
有必要這么不要命么?兄弟……還在……
兄弟是什么?兄弟不就是在自己累了的時候可以幫自己贏得喘氣的人么?不就是可以用不著他楊宋賢一個人把血流盡、而是和他一起用血去為戰(zhàn)勝奠基的那個人么……
宋賢,于是也早就告訴了自己兄弟的意義——在勝南距離遙遠(yuǎn)、無法顧及的時候,他楊宋賢可以兩肋插刀,必要時候甚至可以代替他去犯罪去死!
勝南……勝南……他的名字,是勝南……
忽然回憶起有關(guān)于林阡的第一個片段,竟然那么清晰卻遙遠(yuǎn),有關(guān)于林阡,也同時有關(guān)于戰(zhàn)亂。被血觸碰的記憶,深紅色淺紅色交織。那個男人為自己包扎傷口的情景,卻那樣真實,刻骨銘心……
?。牐?p> 血,在又一年的冬季,卻換了場景,戰(zhàn)場,換成庭院,替他包扎傷口的人,也跟著換。這個人,卻不簡單,她令宋賢在履行兄弟承諾的同時履行愛……
故事的地點風(fēng)景秀麗特點鮮明,是臨安。傷痕累累闖入韓府他不依不饒一定要把她帶走,贏得一身傷血和四面圍攻,她緩步走來,撕下裙裾,慘淡的表情里,匿著一絲絲憐憫和迷惘……她,玉澤,是勝南的愛情,也是勝南的分身,所以,注定是他楊宋賢遙不可及,也注定是他楊宋賢終生摯愛。
卻為何,偏偏在眾人面前,她幫他包扎傷口的時候,要跟勝南一樣,喜歡給自己打上死結(jié)。她說:“打上死結(jié)就不會松了……”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好像真的打上死結(jié)了……
“勝南,玉澤……果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他們……原來我都愛著,不是幻覺,是真的……而且,好像我還想反了,是我在攪亂,是我在阻礙……”宋賢的劍,在茫然之中一盤散沙、四分五裂。迷失本心的后果驟現(xiàn),真破綻現(xiàn)于假破綻!
鄭覓云見他劍意堅決,本無把握反敗為勝,忽有轉(zhuǎn)機,求之不得,立即轉(zhuǎn)守為攻。宋賢劍至中途,自纏成繭,一道道死結(jié)屢解不開,剪不斷,理還亂!
他拼盡力氣不再去想,卻始終無法遺忘,以至于越來越落下風(fēng)……煎熬了約莫一炷香,總是好不容易打開一結(jié),即刻又有另一結(jié)瘋狂糾纏,曲折又澎湃,難以拆除,前程未卜……天暗了,他的潺絲劍,生死難判。
宋賢的眼一陣酸痛,很累……宿命就要如此存心,害苦了他們?nèi)齻€人,嘲弄著不罷休!他,根本無法解開他們?nèi)齻€人的死結(jié)……
?。?p> 倏然烙印心頭的,是這句話——越小的結(jié)越難解。
“越小的結(jié)越難解……是不是這樣……”既然難解,又何苦去解?此情兩極,一為情怯,一為情切,兩極同在,結(jié)亦非結(jié)。
難道這種相互纏繞,本就沒有克服的必要?無法克服,所以不必管它,就任它越來越難,直到物極必反,直到死結(jié)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靈光一閃,潺絲與纏思,非對立,而應(yīng)共同存在!
剎那間潺絲劍光輝璀璨,可連天涯,可伸地勢,奪目絢爛,裹挾著細(xì)膩和剛韌一起,并駕齊驅(qū)、風(fēng)馳電騁,盡管那一瞬劍絲依舊互纏,卻直攻鄭覓云力道非凡。鄭覓云察覺變化,始料不及,連退數(shù)步驚愕反抗:潺絲劍,難道還別有洞天?!
這一劍刺向鄭覓云時,空中有兩道密集的光線,一明一暗,暗淡的阻擋著明亮的攻勢,但卻擋不住整體的壓迫!大勢所趨,鄭覓云必敗無疑!
鄭覓云雖瞥見潺絲劍主次兩道白光忽明忽滅、愈纏愈緊,卻深知變數(shù)尚在、仍有顛覆之機——雖說楊宋賢劍術(shù)精絕初辟蹊徑,恐怕一時也無法維持狀態(tài),畢竟任何新生事物宿命都未必長久,只要,在初現(xiàn)人世之時,被人堵死封殺就可以!鄭覓云心生一計:此刻,一定要趁楊宋賢新劍境尚未穩(wěn)定,把他引回自纏的舊方向去……
然而,如魚得水的楊宋賢,潺絲劍好似已然可以暢游于鄭覓云意劍之中。這塊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曾令蕓蕓眾生自慚形穢,現(xiàn)今這璞玉沾染了世俗,摻雜了些紅塵,卻更加光彩照人,閃亮晶瑩!鄭覓云心魂游離之際,正是宋賢乘勝追擊之刻,那鋒利,那陰柔,那溫和,就仿佛來浪跡多年的劍魂歸附劍身……
?。?p> 鄭覓云又豈甘示弱?玉面小白龍,你的潺絲劍,其實是鋌而走險吧,潺與纏,只一線,你想兩者兼得,不會那么容易……
劍嘯歌蕩,回腸。
六指夾著陰冷的風(fēng)穿插在萬千潺絲之內(nèi),猶如一把覬覦著血肉的尖刀,只需輕輕一割,便血流成河……
宋賢早便料到這第六指的意圖,不輕不重掌握著進劍的力道,只要他將這第六指完全截?fù)踉趧W(wǎng)之外,就可以切中肯綮克敵制勝,他的潺絲劍,拿捏得精準(zhǔn),計算得確鑿,眼看著這滿臉憤怒的鄭覓云已經(jīng)將近折戟、無計可施……
宋賢卻未曾想到,當(dāng)自己開辟了潺絲劍又一番天地,被激發(fā)的敵人鄭覓云,似乎也參透了屬于意劍的另一層境界?高手劍法,天下大同,均是層層推進、步步深邃!
敵我雙方,迫使彼此對劍的領(lǐng)悟不斷開拓、負(fù)勢競上——鄭覓云,絕對不應(yīng)該再是多年前那個,被宋賢隨隨便便就打敗的敵人,他,本來就不是楊宋賢的征途上、陪他練劍的下人!
慕容荊棘恐懼地盯著鄭覓云扭曲的臉:也許,宋賢的劍,越糾結(jié)時越強,而鄭覓云,越惱恨時越不弱???劍意,和劍主人的性格當(dāng)然非吻合不可!
六指意劍行,并非局限于“五指控劍、第六指殺人”,而是隨心所欲,“但凡有指,均可化為劍”!當(dāng)即,鄭覓云的第六指雖仍為潺絲劍所阻,第五指卻出其不意,輕巧闖入潺絲之間,頃刻宋賢攻勢被撥亂,有所阻滯,潺不敵纏!
立刻潺絲劍猶如從天堂淪落地獄,周圍輾轉(zhuǎn)曲折,給以潺絲劍千錘百煉的懲戒。鄭覓云,他指通心意,在宋賢劍絲之處穿針引線,引領(lǐng)著一道又一道劍絲又糾纏成死結(jié)!
當(dāng)敵人屢戰(zhàn)屢敗卻摸清楚了自己的弱點,所以存心地?fù)軄y潺絲劍并一擊成功,宋賢知道,敵人境界的開辟,就是自己失敗的開端……
“不要以為你看見的就是出口……”鄭覓云的話再度回響。天色全黑,宋賢胸中一片灼熱,鄭覓云是在嘲諷他,他即使看清楚了敵人是誰,也根本出不去……
而他自己知道,他的潺絲劍,即使洞察了寓情于劍,也無濟于事……
世間最悲戚之事,是明明看見出口,卻依舊困死其間!
?。?p> 人生自是有情癡。他,為情而左右為難,即使記憶只是斷章取義,他卻依舊英雄氣短。
潺絲劍,在他心存雜念之時,逆水行舟,繞纏得更加猛烈。情本不是劍的出路嗎?新境界的嘗試,卻宣告了對手的突破、和他的失敗?
他腦海里,迷惘地閃現(xiàn)著玉澤、勝南的畫面,他沖動地開始自欺:不,是記憶在騙我,這世上本來沒有玉澤,否則她不可能只是個影子只是個畫面卻從不出現(xiàn)!其實玉澤和勝南是一個人,只不過是因為我思緒凌亂,又虛構(gòu)出一個和勝南一模一樣的人來罷了……
是啊,玉澤就是勝南,他們的眉眼,他們的神色,都那么驚人地相仿……難怪思緒里,從來沒有勝南和玉澤一起出現(xiàn)的畫面,不錯,玉澤和勝南,實際上是一個人!
飛速地,潺絲劍劍路回歸,明朗而透徹,依舊是兩路,卻有合二為一之勢,輕重主次之分悄然消亡。鄭覓云霎時看清楚,宋賢并沒有費心去解開他編織出的反復(fù)死結(jié),而是直接“棄舊絲,生新絲”!鄭覓云顯然被這更高一層的境界震懾,以至于整個戰(zhàn)局都被潺絲劍侵占!
待宋賢神志逐步清楚,不禁滿頭冷汗:天啊,我究竟在想些什么,玉澤溫婉嫻靜,勝南英勇豪氣,他們,怎可能是同一個人???然而,玉澤、勝南,你二人,分明都是我心中不可磨滅之痛之愛……
這一次,心中明明有兩個人,潺絲劍卻并未自纏,而是相輔相成,珠聯(lián)璧合,兩路劍絲,以互繞之態(tài)趨于平衡!情切與情怯非但同在,而且還融為一體,宋賢劍法自然而然更精絕!
在鄭覓云眼里看來,突如其來的兩道劍光,論氣力難分伯仲,論內(nèi)涵不相上下,他驟然無從考慮如何去應(yīng)戰(zhàn),意劍即刻被潺絲劍纏住,越近越緊的死結(jié)接踵而至將他套牢,細(xì)膩糾結(jié),堅不可摧!
這劍意,像極了三個人的愛情,試問有誰能解?劍主尚且撥不動,何況劍的敵人?鄭覓云的攻勢,喪失在一望無際的死結(jié)綁縛中,下一刻,只能迎接死的下場!
握不住自己被捆縛至死的意劍,鄭覓云眼神黯淡,手心依舊溫暖,命卻沿著胸口的潺絲劍悲哀劇烈地耗竭:“楊宋賢……楊宋賢……”
“你怎么知道,我看見的,就不是出口?”楊宋賢解脫一笑,他看見的,就是出口,尋找了半年的情之解答:林阡,原來你真的是填補過我生命的人……
“到頭來,還是輸……”鄭覓云猛烈地咳血,凄涼苦笑,名叫嫉恨的這把劍,最后還是沒有殺得死對手。
“鄭覓云,我會記得你的名字,我楊宋賢打敗的,是實實在在的金北第六,非等閑。”宋賢正色說,至少,鄭覓云在臨死前,的確曾那樣威脅過他楊宋賢的性命。
“非等閑,非等閑……”鄭覓云痛苦地享受著生命最后的幾句話時間,忽然望見楊宋賢潺絲劍側(cè),散出一絲寒氣,輕輕消弭,蕩漾在空氣里,凄然笑,再想什么都已經(jīng)太遲:我鄭覓云,一生敗于天才之手……
鄭覓云雖死,斷崖旁卻是一片迷霧,宋賢悵然望月:林阡,真的是我兄弟。我對你的恨意,對你的誤解,其實,都應(yīng)該是你對我的……為何天要這樣吝嗇,竟只給我這么少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