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長時間的海上漂泊,雖然辛蘭與章玉都非常人,沒有一般女子的嬌氣,不過總少不得要休息一番。吳越的絹綢甲于天下,唯有蜀國的錦繡或許可以與之相提并論,因此逛街便成了二女次日放松的手段。盧瑟不喜歡逛街,又有鄭洪這個苦力在,因此就打發(fā)著鄭洪隨她們?nèi)ス淞?。他自己,則雇了輛車,不急不徐地趕往九品堂。
在他想來,店家將九品堂吹噓得天花亂墜,那這里再差也應(yīng)該是比較繁華的所在了。不過出乎他意料,九品堂并不在城中,而是出了城,再經(jīng)過一段小橋流水,穿過狹長的山谷后抵達(dá)。這里甚為幽靜,靈氣充蘊,也是個不錯的修行之地,可惜的是地方太小,展不開手腳,散修在此還行,若是要憑借這個開宗立派,那就明顯覺得局促了。
車子在一片竹林之外被攔了下來,攔車的莊客很是客氣,將馬車引入一塊空地,然后請盧瑟自己步行入莊。這里就顯出莊客客氣之后的傲氣來:凡是來訪之人,無論身份地位學(xué)識手段,都得步行來拜見。
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這莊子的時候,盧瑟就覺得心中一動,他用陳摶教的方法收斂好自己的元神,讓自己現(xiàn)在看上去完全與一個普通人沒有別的差別。跟著接引的莊客穿過竹林,映入眼中的便是一座紅磚青瓦的莊院,莊院甚是清麗,雖然規(guī)模不大,卻讓人有種賞心悅目的感覺,而周圍種的青竹蒼松,又為之增添了幾分出塵之氣。
“這莊中有修行之人……”盧瑟心中暗想。
不過這沒有什么奇怪的,宋氏與盧氏一樣,都是傳承了許多時間的名門世家,家族積累的財富人脈,足以讓那些修行宗派動心,從其中挑選資質(zhì)出色的人為弟子。
盧瑟被引進院子,便發(fā)現(xiàn)這院子比在外看的要大些,已經(jīng)有十余人在此,或三兩結(jié)群于水畔亭中吟哦,或單人坐于結(jié)下冥思,不過盧瑟覺得,他們多少都有些緊張,象是面臨考試的學(xué)生。
這些應(yīng)該都是在等待品評的士子,雖然科舉制在諸國已經(jīng)推行多年,可是名聲的重要性并未因此而減低,相反是更強了。
盧瑟的到來讓眾人稍稍動了一下,不過盧瑟收斂鋒芒,看上去只是飄逸出塵,倒沒有誰注意他。
“公子且在此稍候,家主人過會便會出來?!蹦莻€莊客談吐很是大方,這一點倒與盧莊的有些相象。
盧瑟一直以為,看一個人的能力,不僅要看他自己,也要看他身邊之人。若是連身邊之人都調(diào)教不好,一個個粗俗不堪,其人怎么會有什么本領(lǐng)可言!
“兄臺請了?!彼郎?zhǔn)備尋個地方坐下,一群正在說話的士子當(dāng)中一個人遙遙向他拱手。
“請了。”盧瑟也拱手還禮,這個人性子開朗,主動找他攀談,應(yīng)該是個喜歡表現(xiàn)的人物。
“在下陸子橘,姑州人氏,聽兄臺口音,似乎是遠(yuǎn)道而來?”那人道。
“區(qū)區(qū)盧瑟,來自大唐江州?!睂Υ吮R瑟并不隱瞞,他不相信萬香殿還會將觸角伸到這些急于邀名的年輕士子中來。
“大唐人士!”在場諸人聽得這話之后神情各異,有肅然起敬者——唐國一直是吳越的上國,吳越王對唐皇是執(zhí)臣禮的;也有的夷然不屑——兩國關(guān)系雖然還算好,但在這亂世中再好又能好到哪兒去?
“看來品評的名聲已經(jīng)傳到大唐了,九品堂再度中興有望啊?!蹦顷懽娱傩Φ溃骸靶峙_姓盧,莫非是江州盧氏子弟?”
盧氏祖籍原本不是江州,但自大天傾之后遷來,現(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以江州作為盧氏的郡望了。盧瑟微微點頭,對于這種以家族來相互恭維,他沒有多大興趣,因此并未接下來說客氣話兒相互吹捧,而是笑道:“我等在此喧嘩,只怕擾了主人清靜?!?p> “無妨無妨,我雖然是第一次來,家中幾位兄長早就來過,都說此中主人乃神仙人物,豈會怪罪我等凡人?”陸子橘大約是想結(jié)交大唐士子,緩步走了過來:“盧兄家學(xué)淵源,在學(xué)問上定然造詣極深,在下正巧有些疑問,還請盧兄指點?!?p> 若是別人這樣說,恐怕要被當(dāng)作挑釁,但這個陸子橘說話時神態(tài)誠懇,確實有世家子弟那種累世積代的胸懷。
“只管問吧?!北R瑟一笑。
他態(tài)度謙和,口氣卻大,當(dāng)下便惹惱了一人,這人正是方才最夷然不屑的,他原本孤坐于一棵松樹之下,現(xiàn)在起身冷笑道:“那我倒想請教這位大唐高士,《諸子雜記》中記載,上古之時人茹毛飲血與禽獸無異,此事是真是假?”
《諸子雜記》原本就是個偏門的書,而這個問題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這是個真正的難題,不過盧瑟的見識與他們不一樣,因此盧瑟很肯定地點頭:“此事絕無差錯,可與《古本竹簡》中所言‘古人為裸猿也’相對應(yīng),《墳誥》中載,‘人之初始,無知無識,圣人教誨,燧火乃舉。巢學(xué)于烏,耕學(xué)于鼠,因有好學(xué),故成靈長’?!?p> 他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又博帶寬衣,神采飛揚,這個時候,與一個飄逸博學(xué)而自信篤實的士子沒有什么兩樣。
聽得他回答,陸子橘與那最先提問的士子對望了一眼,那士子神情有幾分沮喪,旁邊又一人問道:“盧公子只是引經(jīng)據(jù)典,可有實證?”
“自然是有的,據(jù)聞北方宋國有神骨之產(chǎn),我曾實地去見過,這神骨實際上是不知多少萬年前的人骨,其頭骨模樣,便介于猿人之間。而且越深之處,所得越為落后……”
考古學(xué)對于盧瑟來講并不是什么太深奧的東西,因此這個實例信手拈來,讓那人也是啞口無語,雖然覺得盧瑟所言未必對,卻一時無法反駁。
“既是如此,人又如何自禽獸而為人?”陸子橘凝眉思忖了會兒,然后又問道。
“自然是為生計自獸為人?!北R瑟毫不猶豫地回答:“人能進取,為的便是改善民生。因為要吃上更易消化吸收的食物,故此懂得用火。因為要避寒安居,故此有了屋。因為要有穩(wěn)定的食物來源,故此有了種植與畜牧……因為要長生長壽,故此有了修行之法門!”
他前面那些話說得眾人連連點頭,可最后一句出來后,眾人盡是目光閃動,相互對望。
普通人心目中的修行者,那可是高高在上的,誰會以為這些修行的法門反倒是為了人類的長生長壽而研究出來的!
“說得好呵……”
良久之后,院后一屋中傳來輕嘆之聲,接著便是幾聲鼓掌,不僅眾人都變了顏色,就連盧瑟自己,也不禁臉色一變。
這聲音竟然是個女的!
盧瑟是聰明人,敢于在后屋這般說話的女子,身份當(dāng)然非同小可,甚至有可能就是盧家這一代主持品評的人。若這人是女子,也無怪乎那店家說是五百年來第一人了。
“諸君遠(yuǎn)道而來,原本是該灑掃恭迎的,只是今日聽了這位大唐來的盧先生一席高論,小女子已經(jīng)失了公允之心,此時品評,對諸君甚為不公,還請諸君暫且歸去,下回再來。”
那女子平靜的話語聲傳來,諸位士子都是有些不安,有幾個甚至憤憤瞪了盧瑟一眼,顯然是對他如此搶風(fēng)頭甚為不滿。
卻不知盧瑟這個時候只有苦笑,早知道主持品評的是位女子,他打死也不敢來九品堂。原因無它,這女子讓他又想起了胡珍、春大當(dāng)家等人。
莫非又是一個萬香殿的?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今天一時口快,將自己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那么面對其結(jié)果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了。
想到這里,盧瑟沒有表露出絲毫畏縮之意,而是拱手道:“江州盧瑟,請見九品堂主人?!?p> “盧公子請進吧?!?p> 他面對的那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沒有任何人開門。盧瑟微微瞇眼向里面望去,里面一片空蒙,看不出什么來。他向前走了幾步,然后看到一個人影正跪坐于榻上。
“公子為何遲疑,敢為如此大言,莫非無此大膽?”那女子聲音又道。
盧瑟并不是個吃激將法的人,當(dāng)下微微一笑,反而站住腳:“里面陰氣太重,外邊有和風(fēng)麗日蒼松翠竹,主人乃雅士,何不移步于院中與在下相會?”
屋中的女子沉默了會兒,然后輕笑一聲:“既是如此,小女子也只有順著公子之意了?!?p> 隨著這話,那女子起身,邁步,動作輕柔款款,雖然自有風(fēng)韻,卻讓盧瑟稍松了口氣——這風(fēng)韻乃是年輕女子天然而有的,卻不是胡珍或春大娘子那種修行某種特殊功法練出來的。
待那女子出了門,她的面容才從黑暗中顯露出來,盧瑟饒有興趣地看了一眼,然后心中一動。
雖然這女子看上去眉清目秀的,但是盧瑟可以肯定,這不是她的本來面目,她使用了一個小小的幻術(shù),讓人根本無法看清楚她的容貌。
“公子請來?!蹦桥酉蛑褐行√晾锏耐ぷ邮疽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