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不知什么時候已起了風(fēng),愁云漠漠壓得很低,給天井院籠罩了一片灰暗陰沉的色調(diào),一如孫毓汶此刻的心情。
園工、海防,在太后眼里,究竟是孰輕孰重?太后于京郊三山五園的眷顧早已是朝野皆知,但孫毓汶?yún)s也在6年前福建船政請求自建鐵甲艦的奏折上見過太后的御筆欽批——“籌辦海防二十余年迄無成效,即福建所造各船亦不合用,所謂自強何在?此次請造鋼甲兵船三號,著其撥款興辦,惟工繁費巨,該大臣等務(wù)當(dāng)實力督促,毋得草率偷減,乃至有名無實?!?p> 園工、海防……
這兩個平平無奇的詞匯,竟成了這光緒十七年間的絕大政治!太后自然是惹不得的,那李鴻章就惹得起?這位九疆首牧,國朝干城,手握北洋水陸二師,兼管天下半數(shù)洋務(wù)事業(yè)。就連洋人在交涉時也都認(rèn)他李鴻章的“個人外交部”之權(quán)威高過北京城里的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其慈眷之隆,威望之高,乃至手腕之靈活都不是他孫毓汶所能比擬的,而他自然也就當(dāng)不起這位昔年的“土匪翰林”的沖冠一怒!
如此棘手的事件一向以智略過人聞名的孫毓汶一時間都覺得有些頹唐,他踱了幾步,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悶頭繼續(xù)喝西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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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大格格來覲見太后了?!保妼O毓汶如此模樣,李蓮英在一旁語氣平淡的道。
“榮壽公主?”,聽到“大格格”三字,孫毓汶立時斂起了一剎那間流露出的頹唐——這位大格格乃是恭親王長女,嫡福晉瓜爾佳氏所出,七歲時便被兩宮太后抱入宮中撫養(yǎng)。在同治三年正月,更是由兩宮皇太后將其冊封為依常例只能封給皇后親生女的“固倫”封號,地位幾與和碩親王同,以償恭王在“辛酉政變”中協(xié)助兩宮鏟除顧命八大臣,扶太后垂簾的奇功。此后雖因恭王上折請辭而撤去了其“固倫”名號,改封為榮壽公主,但卻依舊在西太后處榮寵不衰。
而孫毓汶關(guān)注的自然不是這個身世離奇的大格格,而是這位皇室中位望最尊的公主與太后的“母女”對答。
西太后性情剛毅頗似男子,莫說是對如今這個由她撫養(yǎng)長大卻并非親生的皇帝,就是對其十月懷胎生下的先帝穆宗也是自幼苛責(zé)對于關(guān)愛,但卻獨獨對這個出自“六爺”的大格格呵護(hù)有加視如己出。而在太后給其指婚的額駙志端因體弱多病在婚后五年時病死后,太后對于這個“女兒”在愛重之余就有多處了一份歉疚,也正是因為有這樣一份母女情份在,使得在大格格在面對太后時便少了很多顧忌,而太后亦會在與其相處時拋下許多掩飾,說出一些心底的話來。
“大格格勸老佛爺少操些心,多多將養(yǎng),除了真正的要緊事,其他的折子大可交待給皇上去做?!?,李蓮英娓娓道來,“而老佛爺則捶著腿說,家事國事,沒有一樣不讓她操心,教案、漕運、海防,沒有一件事情是輕松的。若說歇歇,已經(jīng)是奔花甲的人了,卻連個像樣的養(yǎng)老的地都沒有……”
“而大格格則勸老佛爺說”,李蓮英有意的放緩了語調(diào),“事情么,總有那么個輕重緩急之分,急事急作,緩事緩作,人么,也就歇下來了……而老佛爺則回答說,還是我女兒疼我……”
言者有意,聽者更有心!聽著李蓮英將日前這對天家母女之間的體己話一一道來,一旁的孫毓汶已是目光炯炯!這哪里是母女對答,這分明是一番剜筋剔骨的剖析道理!
事有輕重緩急……
重要的事急辦,不重要的事緩辦,緩辦不是不辦,只是當(dāng)時不辦,一旦時機成熟,那還自然要辦……
至于說園工與海防孰輕孰重,孰緩孰急,那自然就是見仁見智了……
孫毓汶重又站起身來,在屋子內(nèi)緩緩地踱了幾圈,心中便已有了定計,他轉(zhuǎn)過身,捋了捋胡子,向李蓮英微笑著道:“賢弟,要我借你個人情送給慶王否?”
“嗯?不知大哥計從何出?”,李蓮英下意識的問道。
孫毓汶淡然一笑,看著怔怔出神的李蓮英,問道:“太后近日常去頤和園工地吧?”
“是,常去,一般每六、七天就會去上一次!”,李蓮英答道。
“那好,下次再去頤和園,你尋個機會告訴慶王,他的以海軍衙門購船炮之經(jīng)費補貼修園工程的法子,很是有效,只是還需敷衍好一個關(guān)鍵人物,只要這個人敷衍好了,大事已成一半!”
“誰?”,李蓮英追問道。
“還能有誰,自然是我那位殿試的同年狀元,當(dāng)今大清的那位的大司農(nóng)?!保瑢O毓汶咬著細(xì)碎的白牙,冷冷笑道。
李蓮英眼中閃爍著似驚訝似狐疑的光,良久才道:“此計甚妙,只是翁師傅那里?”——如果說是由主持大清財務(wù)度量開支的戶部尚書來上這道截流海軍經(jīng)費的折子,那無疑是最佳的人選。
可是以孫毓汶與翁同龢兩人間形如冰炭的關(guān)系,又如何能說得動那位向以“清流”自詡的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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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翁兩人結(jié)怨的緣由,說來也頗為有趣,竟是與兩根人參有關(guān)。
據(jù)傳翁師傅志得意滿之際曾手題一副門聯(lián):“父子宰輔,叔侄狀元”,上半句是指翁心存及他翁同龢父子二人都曾入閣拜相——翁心存曾拜體仁閣大學(xué)士,而翁同龢自己亦曾在“甲申易樞”前“于軍機上學(xué)習(xí)行走”;而后半句則說的是翁家兩代都曾有人高中殿試頭名,也就是民間俗稱的“狀元及第”——翁師傅自己在26歲時便高中咸豐六年丙辰科一甲第一名,而其兄翁同書子翁曾源亦是同治二年的癸亥科狀元。
而坊間素有傳聞,說翁同龢叔侄之所以在短短7年間先后“大魁天下”,除卻其自身家學(xué)淵源外,更是兩根人參之功——據(jù)說當(dāng)年殿試前日,翁心存以自家所居之石駙馬大街羅圈胡同距殿廷太遠(yuǎn),擔(dān)心兒子起床太早且路途顛簸影響殿試發(fā)揮,故特請求其同僚故交——戶部尚書孫瑞珍幫忙,讓翁同龢在殿試前夜在距紫禁城頗近的孫府借宿,以免路上車馬勞頓之苦。
只是,翁心存千算萬算,卻獨獨漏算了一條——孫瑞珍之子亦已剛剛春闈得中,正要在次日與翁同龢在殿試考場上一見高下。而正所謂“知子莫若父”,孫瑞珍對于自己兒子和翁同龢二人之間的才學(xué)高下,孫瑞珍自己自然是心知肚明,近幾日也一直在為此事憂心不已。而恰在此時翁心存卻要送乃子在殿試前夜到孫府借宿,那豈不正中下懷?
于是在那日翁同龢到了孫府后,孫尚書先是大擺宴席,殷勤勸酒,將翁同龢灌了個半醉,而后又以長輩身份不厭其煩的反復(fù)向翁同龢叮囑一干殿試的注意事項,直到深夜方才放翁同龢回客房就寢。
經(jīng)過如此一番折騰,當(dāng)翁同龢第二天上了殿試考場后,已是一副神情憔悴身疲體倦的不堪模樣。拿到卷子后,剛瀏覽了幾行就覺得雙眼發(fā)澀,口干舌燥,心煩意亂,眼見殿試已是不行的了。
恰在此時,翁同龢突然在試卷上看到了“參與朝政”四字,于是猛然間想起翁心存在考試前就在他的長袍口袋中暗藏了兩支長白山老參,便立刻從口袋里掏出一支人參吃了,竟霎時間感覺精氣流貫,神清氣爽,當(dāng)真是文如泉涌,下筆如有神助,一手“館閣體”寫的黑大圓亮,待得數(shù)日后放榜,竟赫然高中丙辰科一甲頭名!
而翁同龢當(dāng)時剩下的另一支人參則被翁家人供奉起來,視為神物。七年之后,翁家的另一個子弟翁曾源便是吃了這支人參后才去參加殿試的,據(jù)說也是有如打了雞血般的超水平發(fā)揮,愣是把這個患有羊癲風(fēng)的半吊子送到了“大魁天下”的一甲第一位置上,也由此成就了翁家兩代“叔侄狀元”的佳話。
而翁同龢在殿試后稍加思量,自然也就明白了孫尚書的一番苦心。從此便和自己的同科曇花孫毓汶形同水火——咸豐末年,孫毓汶在山東濟寧原籍辦理團練時,曾因抗捐經(jīng)費為當(dāng)時的滿蒙八旗統(tǒng)帥僧格林沁所劾,折子傳到京師,翁同龢聞訊后即開始上下活動,不知在恭王耳邊說了多少私話,使恭王從此對孫毓汶深惡痛絕,并將其革職充軍,若不是得醇王回護(hù),孫毓汶的仕途幾乎便就此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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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一重恩怨,孫毓汶今天會設(shè)計翁同龢便也在情理之中,而如果那位翁師傅當(dāng)真上了折子建議截流海軍經(jīng)費的話,那無論慶王,還是軍機,自然都會順?biāo)浦垡源俪善涫?,而滿朝文武則會將此事視為多年不睦翁同龢與李鴻章之間的又一輪沖突……
當(dāng)真如此措置,即討好了太后,又巧妙地回避了與李鴻章的正面沖突,還順手送了翁同龢這個多年的冤家一頂“攜私報復(fù),罔顧國事”的大帽子,又間接給了慶王個人情……如此一石四鳥的妙計,真不知他孫毓汶是如何想出來的!
只是,翁師傅亦在宦海沉浮多年,當(dāng)真會如此輕易就范么?
“賢弟,你放心,你只需讓慶王找個合適的人去說服另一個關(guān)鍵人物,那就不用擔(dān)心翁師傅不入轂中!”,孫毓汶迸著牙笑道。
“誰?!”,李蓮英好奇的問道。
“禮部侍郎,志銳!”,孫毓汶答道。
李蓮英雙目倏張,眼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孫毓汶,孫毓汶的意思,他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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