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大人欲置任某于爐鼎之上乎?
乍聞此言,張佩綸竟倒吸了一口冷氣,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幽幽一閃,已是晶然生光!他覷著任令羽道,“治明兄此言何意?”
“幼樵兄相府嬌客……”,任令羽伸出根手指點了點自己,又指了指張佩綸,慢悠悠說道,“此事于任某只是揣度,但于幼樵兄……”,任令羽頓了一下,“想必卻是心知肚明!”
張佩綸緘默不語,只是用一雙晶亮的眸子死死的盯著任令羽看了許久,這才幽幽的道,“初讀治明兄所著之《日本兵備略》時,已知治明兄有知兵之能!今日一會,方知治明的才略遠非區(qū)區(qū)‘知兵’二字所能局限!當真是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如此才智,張某自愧不如!”
話音方落,張佩綸便向任令羽一拱手,黑胖的圓臉上已是一片莊重。
任令羽的面上亦已浮上敬重之色,“幼樵兄不為尊者諱,果然君子坦蕩蕩,任某佩服?!?p>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這區(qū)區(qū)一句諺語,便等若是承認了李鴻章對自己的任用是別有所圖!而李鴻章又是張佩綸的什么人?為人如此坦蕩,不由得他任令羽不生出三分敬意。
“不為尊者諱?治明兄謬贊了……”,張佩綸古怪的一笑,“若不是治明兄才智過人,張某倒是很想為自己和中堂大人諱上一諱的?!?p> 任令羽也不由得啞然失笑——依張佩綸話中的意思,若不是自己已經(jīng)猜出了李鴻章企圖以自己來制衡“閩黨”的一石數(shù)鳥之策,他還是不介意繼續(xù)為李鴻章隱瞞的。
事情既已敗露,就索性落落大方的承認,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這份灑脫,倒也當真不失名士本色。
“中堂之所以待治明兄如此,也實在是有他自己的苦衷?!保瑥埮寰]話鋒一轉(zhuǎn),已是開始勸慰起任令羽來,“官場上枝蔓縱橫,傾軋皆在暗處,霧里看花,敵友難辨,中堂既要作出些事來,又不能授人以柄,有時就難免要用些手段……”
“君王亦做不得快意事!中堂大人的難處,任某雖不能感同身受,卻也能略知一二”,任令羽從容說道,“只是中堂大人欲殺雞儆猴,卻要任某這個不知情的來做那殺雞之刀!這就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了!”
對于李鴻章欲以自己取嚴復(fù)而代之的真正目的,他雖早已是洞若觀火,卻一直感覺束手無策!
婉言推拒就等于駁了李鴻章的面子,也就徹底封死了投效北洋的可能;而如果坦然受之,那自己頃刻間就將成為北洋水師中以劉步蟾為首的“閩黨”的公敵!而自己構(gòu)想的改造北洋海軍,進而“拒敵于?!钡募孜鐟?zhàn)略自然也就成了鏡花水月……
須知甲午之戰(zhàn)的制勝關(guān)鍵,惟在海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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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日本而言,其聯(lián)合艦隊一旦控制了海上通路,那日本在這場戰(zhàn)爭中幾乎就已經(jīng)立于不敗之地!只要北洋海軍折戟海上,那自朝鮮、遼東、山東一線數(shù)千里海防便會頃刻間門戶洞開!日本陸軍的6大常備師團合計10萬精銳之師便會蹈海而來,在中國數(shù)千里海防上的任意一點隨意邀擊,而只要日本陸軍的軍靴踏上中國的土地,以其在戰(zhàn)力上對清朝陸軍的絕對優(yōu)勢,其可以在中國的土地上任意縱橫,甚至直逼京畿,逼迫清政府簽訂城下之盟!
這是在任令羽原來的那個時空中早已被歷史證明了的戰(zhàn)法,而要想使這一幕不在這個時空里重演發(fā)生,那他任令羽就必須和北洋海軍一起打贏那場海戰(zhàn)!
而要打贏海戰(zhàn),他任令羽就必須能盡快贏得一個改造北洋艦隊的機會——北洋海軍此時已是朝廷經(jīng)制之軍,經(jīng)過十幾年的苦心經(jīng)營,其裝備、訓(xùn)練、指揮體系建設(shè)等都已成型,其和日本海軍差距的漸漸拉開,也不過是3年前翁同龢取代閻敬銘出任戶部尚書后,逐漸削減北洋經(jīng)費后的事情。
現(xiàn)在還是1891年,只要能覓得機會擊破翁同龢和孫毓汶相互勾連,假借“太后萬壽”迫使北洋停購船炮的密謀,那北洋在未來的海戰(zhàn)中就還有一線勝機。而對中國而言,惟有爭得制海權(quán)在手,遏制住日本陸軍的登陸企圖,那才有爭得一個不勝不敗局面的可能!
任令羽現(xiàn)在面對的是李鴻章給出的一個解不開的死結(jié)——為了打贏甲午、他必須加入北洋海軍;為了加入海軍,且能在海軍中有所作為,他必須能和“閩黨”共處;而若要不和“閩黨”徹底決裂,他眼下就不能取嚴復(fù)而代之……而如果直接拒絕了李中堂的任用,又同于徹底封死了報效北洋的一切可能!
而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把握眼前這唯一的機會,看看自己能否說服面前這位相府智囊,進而讓他說服李鴻章放棄讓自己來和“閩黨”正面交鋒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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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座內(nèi)的氣氛一時變得有點沉悶。
“治明的意思,在下已經(jīng)明白了?!保季?,還是張佩綸先打破了沉默,他向著任令羽微微一笑,緩緩地道:“在下今日回去就會像中堂稟報,暫時留住嚴幾道的的水師學(xué)堂總辦之位,至于治明……”
“則可以仿當年嚴幾道自己的舊例,暫以總教習之職,行總辦之權(quán),這樣處置,治明兄意下如何?”張佩綸唇邊帶笑,言語間也頗為誠懇。
“哦?那多謝幼樵兄了?!?,任令羽幾乎是下意思的答道——張佩綸的讓步竟來的如此之快,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如此處置,即提拔了自己,又給嚴復(fù)留了體面,也讓自己和“閩黨”的關(guān)系不至于馬上激化,算是比原本的讓自己直接取嚴復(fù)而代之要好上許多。
不過,那還不是他任令羽想要的結(jié)果!
“可是……”,任令羽努力的做了幾個深呼吸,用力的平復(fù)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正視著張佩綸,一字一頓的道:“任某還是不能答應(yīng)!”
“任某非但不能答應(yīng)以總教習之職接掌水師學(xué)堂,還想請幼樵兄代為稟報中堂,就說”,任令羽頓了頓,“任某愿用這個總教習的頭銜,換中堂大人撤銷嚴幾道的處分。”
張佩綸聞言渾身一震,他上下打量了任令羽半響,這才緩緩地道:“治明兄何出此言?”
“任某斗膽問一句幼樵兄,當年馬江之戰(zhàn),我大清究竟敗在何處?”,任令羽此時已全然豁了出去——馬江之戰(zhàn)是張佩綸一生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折點,更是他一生無法忘懷之隱痛,任令羽在他面前提起馬江,幾與當面接任瘡疤無異。
“馬江之敗,敗就敗在以在下這個外行掣肘了福建水師!”,有些出乎任令羽的意料,面對他如此質(zhì)詢,對面的張佩綸雖然臉色一下子就變得蒼白,卻并沒有他預(yù)想中的大怒或拂袖而去。
“若在下是個懂海事的,能在‘揚武’艦上駐節(jié),又豈會在法艦驟起發(fā)難時讓我福建水師各艦陷入各自為戰(zhàn)的境地?”,張佩綸繼續(xù)道。
“幼樵兄還是信不過在下啊”,任令羽苦笑著搖了搖頭,卻對著張佩綸舉起了酒杯,“馬江之戰(zhàn),罪實不在幼樵兄,不過幼樵兄寧愿自污也要為朝廷稍存體面,任某卻是佩服!”
他此時的敬佩已是全然發(fā)自內(nèi)心——1884年的馬江之敗,更多的是因為當年“甲申易樞”后新上臺的孫毓汶等軍機大臣在涉外事宜上全無經(jīng)驗,卻對身處前線的張佩綸和福建水師橫加干預(yù)——僅僅是其所發(fā)出的“彼若不動,我不先發(fā)”一道指令,便縛住了福建水師的拳腳。
正是因為這一道“不開第一槍”的中樞指令,使得福建水師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法艦駛?cè)腭R江,并任由其搶zhan有利陣位,將開戰(zhàn)的先機拱手讓人,焉有不敗?
而馬江戰(zhàn)敗后,這些中樞的軍機大臣們卻又將所有失敗的責任一古腦的推dao了張佩綸的頭上??山裉炻爮埮寰]回顧馬江之敗,卻又哪里有對這些軍機大臣們一字的怨懟?
寧肯自身含羞忍辱,也要顧及朝廷體面,這份胸襟氣度,就讓任令羽不能不對張佩綸寫上一個“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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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不過治明?”,張佩綸微微一怔,旋即啞然失笑。
“我還當真信不過治明……”,張佩綸輕輕搖頭,“治明一眼就看透了中堂啟用你的深意,又豈會看不出七年前的馬江之仗背后的鬼魅伎倆?”
“不管幼樵兄信是不信”,任令羽并沒有主動去接張佩綸的話頭,依舊舉著酒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任某都要說,任某之所以在此提及馬江,并非是為了戳幼樵兄的痛處……”
“在下相信!”,張佩綸亦拿起了面前的杯子,“干!”
“治明兄有什么話,但說無妨?!?,張佩綸仿佛卸下了一個極沉重的包袱一般,“世人多諱疾勿醫(yī),能見到治明這般直言不諱的,也是張某的幸事?!?p> “多謝幼樵兄”,任令羽對著張佩綸拱了拱手,繼續(xù)道:“在下之所以重提馬江,只是為了‘掣肘’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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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昨天的“國士”一節(jié)非常不滿意,特此修改,以作今日之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