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碳漠遺荒

卷五: 棋局(三十二)

碳漠遺荒 文殷 1862 2022-09-12 16:27:22

  三個月前。

  “再提醒我一遍——”

  男人抬頭、看向他的隊友,可后者的問題被風掠過沙丘的呼哨聲掩蓋,變得模糊不清。

  “再提醒我一遍,你的愿望是什么?”那人執(zhí)著地復述道,又摘下絨線帽、把頭發(fā)往后捋。

  男人搖了搖頭。

  “沒什么大不了的?!?p>  帶絨線帽的一方點了點頭,沒有細問,只是埋頭看向自己的兩手——在他右手的虎口處有個小小的靛藍色立方體刺青,線條因常年曝曬而不再清晰。

  烈風毫無止息的跡象。煤灰一般的漆黑砂礫隨風疾走,在慘淡的日光下反射出晶瑩的光芒,仿佛某種爬行動物的鱗片一般。

  “上一個人進去已經多久了?”半晌,男人又問他的同伴道。

  “十來分鐘、半個小時?——誰知道呢,在這鬼地方,時間并不按正常的法則運行?!焙笳呗柫寺柤?。

  “你干這一行多久了?”他沉吟片刻,又突然轉移了話題。

  “十四年......再過幾天就滿十五年了。一開始是偷渡,后來漸漸放開了,也就變成了合法生意?!f起來,除了軍方的人,我們應該能算是最早進入造訪區(qū)的一批了。”帶絨線帽的男人答道,又哼了一聲,“當年跟我一起入行的那幫人,活到現(xiàn)在的還不到一半?!?p>  “十五年?!蹦腥藦褪龅馈S心敲匆凰查g,沉思讓他露出了活像貓頭鷹一樣的神態(tài),“十五年了,你從來沒有進過‘房間’?”

  帶絨線帽的男人瞇起眼睛。

  “都說宏偉大志往往也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弊詈螅磺樵傅卮鸬?,“我猜你可以說我并沒有什么大志,也可以說我不怎么喜歡承受風險?!?p>  “可你還是三天兩頭往造訪區(qū)里跑?”

  “有什么辦法呢?都是為了生計?!?p>  貓頭鷹樣的男人端詳著他,一邊從呢子大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張手帕。以探險隊的標準而言,他穿得有些過于正式——在大衣之下,是一套精心剪裁的西服,黑色的短外套和黑色的正裝褲,黑得锃亮的皮鞋,幾乎像是刻意想要融入碳色沙漠背景而做出的偽裝一樣。

  “你一個月要帶多少個人走這條路線?”

  “我每次只帶十人。多的時候可能一個月走三趟,少的話可能就一趟。”

  “向每個人都收取向導費,就和我們這趟一樣?”黑衣男人笑了笑,“那你可賺得不少啊,老兄。”

  “有什么辦法呢?”帶絨線帽的男人仍舊直直盯著自己手上的立方體刺青,“都是為了糊口?!?p>  “你有家庭?”

  他沒有回答,保持同樣的姿勢將近兩三分鐘之后,才終于搖了搖頭。

  “那就是有癮了?!焙谝履腥讼铝私Y論,見對方沒有否認,于是身體前傾、投入地觀察著他,“哪一種?”

  “這不重要?!犞?,別多管閑事。你豁出性命走這么遠,難道只是為了嘮嗑來的嗎?”

  “——芬太尼?還是某種別的合成類阿片藥物?我猜一定是某次止痛劑使用過量的結果?!焙谝履腥藳]有理會他,仍舊饒有興趣地猜了下去,“不是?你更喜歡刺激性的?——安非他命?啊哈?!?p>  帶絨線帽的男人沉默下來。他的表情中漸漸浮現(xiàn)出了危險的意味。

  “聽著,”他壓低嗓音、威脅地打斷道,“如果你識相,最好現(xiàn)在就閉嘴——你可以如愿死于‘房間’,也可以死于我手上。在外人看來,兩者并沒有什么區(qū)別?!?p>  黑衣男人始終不為所動,甚至似乎被逗樂了。他沒有再挑撥后者,只是埋頭、揭開手帕,拾起藏在手帕之中的一個小小圓片——那是一枚牌局慣用的籌碼,活像一枚紅白相間的扁圓形薄荷糖,一面正中標記著數字,另一面的正中卻用紅色墨水畫著個手舞足蹈的骷髏。

  “別激動,老兄?!彼痪o不慢地答道,一邊舉起那籌碼細細端詳,“論上癮,我們是同類?!?p>  帶絨線帽的男人愣了愣,不再虛張聲勢,只是再次悶哼一聲。

  “賭徒?!?p>  黑衣男人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我們的相似之處比你想得要更多,老兄?!彼贿叞淹嬷I碼,一邊說道,“藥物上癮是因為化學物質影響了神經遞質的分泌。——賭博?也是同一回事。出乎意料的勝局會讓人欲罷不能,這是刻在基因里的生物本性?!?p>  他抬頭,戲謔地笑著,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

  “基底核回路。紋狀體。蒼白核。黑質?!犅犨@些鳥語一樣的名字。賭博也好、安非他命也罷,它們所影響的正是大腦的這幾個區(qū)域,就像侵入人腦的網絡病毒一樣。久而久之,你會失去感受到快樂的能力——就連最初讓你成癮的物質也給不了你滿足?!彼f著,笑容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這你也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老兄?——你我一樣的晚期成癮者,之所以還在繼續(xù),壓根就不是為了尋歡作樂,只是習慣性地逃避現(xiàn)實罷了?!?p>  黑衣男人收斂了輕浮的姿態(tài),一手將籌碼握緊,轉頭看向自己身后——在二人背對的方向,靜靜佇立著一座四四方方的玻璃房間——它的四壁澄澈、顯露出淡藍色,內里有一團光芒,仿佛擁有呼吸一樣擴散又聚攏,影影綽綽映出蒙眬的人影,卻又看不真切。

  “既然人生已無樂事,又何必畏懼最后一場豪賭呢?”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也不知道是說給他的同伴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要么失去性命,要么找回享樂的能力。再沒有比這更加公道的對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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