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端卿處理完手頭的事，不由自主沿著拾翠街往林宅方向走去，到門前時門子回說老爺小姐都不在，只得又折往書坊，剛好在書坊門口碰見林云浦，笑對他說：“來看茗兒？”
端卿自從知道定親的事后，見了林云浦總有些不好意思，此時不知該稱呼叔父還是稱呼岳父，含糊行禮道：“若茗好些了嗎？”
“好了，全好了，一早出去辦事了?！?p> 端卿又是高興，又是失望。躊躇道：“我來看看馮先生的書怎么樣了?！?p> 林云浦笑起來：“雕版和印刷不是在你家做嗎？我這里只有繡像，再說早幾天若茗也送過去了，套色的部頭還沒動工，你來看什么？”
端卿覺得耳根有些發(fā)燙，強(qiáng)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回道：“小侄糊涂了，我回家再找找?！?p> 林云浦得意一笑：“還自稱小侄，過幾天就得改稱呼了?！?p> 端卿耳朵上火燙的感覺唰一下延伸到了脖子。
林云浦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說：“端兒啊，你們的事我們還沒告訴茗兒，怕她不好意思。不過你別著急，憶茗的婚事這兩天就能定下來，你等著好消息吧?！?p> “多謝叔父！”端卿這一聲謝倒是說的極快，惹得林云浦又是好一陣取笑。
端卿回到家中時，看看時辰尚早，手頭又沒有要緊的事，忽然想起那晚柳眉嫵的囑托，心里一動：左右若茗不在家自己有閑空，不如今天邀她們過來？
在家中請客不比在外，總要稟告了葉水心，況且柳眉嫵也是沖著葉水心來的，因此端卿來到父親的書房，一五一十將事情說了一遍。
葉水心聽了多時，問道：“你說來說去，到底這柳眉嫵是個什么樣的人？行蹤好生令人奇怪?！?p> “兒子也猜不透，看丁縣令的樣子，對她雖不至于畢恭畢敬，還是十分謙遜的，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不過，她近旁的人都叫她眉娘?！?p> “眉娘，眉娘……”葉水心一遍遍重復(fù)著這個名字，豁然開朗，“原來是她！端兒，你令人拿我的名刺親自去請，不可怠慢了。”
端卿答應(yīng)著吩咐了下人，回身又問：“父親想起來是誰了嗎？”
“不錯，此人的身世奇而又奇，在儒林中名頭不小，不想能在此處見到她，倒是一段佳話啊?！比~水心微笑說道。
端卿見父親已經(jīng)猜到，于是不再追問，靜聽他一一講來。
“這個眉娘，其實(shí)并不姓柳，也不是南方人。說起她的本姓籍貫，恐怕你也聽說過，昌黎韓氏。”
“昌黎韓氏？是河?xùn)|望族韓氏嗎？”
“不錯，正是他家?！比~水心端著茶盅，慢悠悠說道，“韓氏是昌黎大姓，唐時大名鼎鼎的韓愈祖籍便是昌黎。只不過幾百年下來，韓氏的子孫并非個個都能像先祖一樣聲名顯赫，萬歷以來，韓氏最有名的一個人，便是眉娘的父親。端兒，你知道是誰嗎？”
端卿想了想，笑道：“可是韓亦？”
“不錯，”葉水心贊許的點(diǎn)點(diǎn)頭，“你于本朝的掌故還是很熟悉的，可惜如今世道將亂，不然以你的才學(xué)，還是能有一番大作為的……生不逢時，奈何，奈何！”
端卿見父親傷感，趕緊岔開話題：“孩兒記得韓亦大約十年前因?yàn)榭v放囚犯被抄家下獄，不知內(nèi)情如何？”
“其實(shí)哪一個不清楚他是無心之過？無奈國法如山，況且他一向愛惜名聲，生怕別人說他結(jié)黨營私，因而與朝中的大臣都沒有來往，所以禍?zhǔn)屡R頭時，竟沒有人肯站出來替他辯解。再有一點(diǎn)，此人才學(xué)極高，性情也極為自負(fù)，出了事之后不但不肯服軟，反說是天意弄人，惹惱了大理寺，在判決時絲毫未留余地，弄到家破人亡?！?p> 葉水心想起前情，頓覺心驚，連忙囑咐道，“所以端兒，你一定不可過于自負(fù)，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爹我一輩子吃虧在性子鯁直，容不下半分污穢，因而一生失意。你雖不可落入圓滑一途，但是必要時來個明哲保身，還是十分可取的?！?p> “孩兒謹(jǐn)記父親教誨?！?p> “此事說起來，也是因?yàn)轫n亦讀死了書，太過信服孔孟的仁義之道，所以才出了大事。想那韓亦十年前在大名府任上時，恰逢百年不遇的酷暑，韓亦在衙中汗透重衣，因此想到獄中關(guān)押的數(shù)百名囚犯，便說，這些囚犯雖是戴罪之身，可也是我大明的子民，如此炎熱的天氣，牢房中地方狹小，逼仄悶熱，常年關(guān)押在內(nèi)怕是要出人命，不如按時辰開放牢門通風(fēng)，又要獄卒每天送井水進(jìn)去給囚犯飲用?！?p> “這些囚犯中，可有死刑、重刑、搶劫慣犯嗎？”
葉水心贊道：“你果然靈透，立刻想到了這里。若是韓亦當(dāng)時能有你的見識，也不至于如此狼狽。不錯，那獄中除了普通的偷竊、欠債囚犯之外，另有江洋大盜、殺人慣犯，韓亦一時心軟，居然忘了這些人早已毫無人性，不可救藥了?！?p> “是否這些人最終逃獄？”
“事情比逃獄嚴(yán)重得多。當(dāng)初韓亦下令每日開放牢門，發(fā)放井水之時，他的女兒黛眉便勸阻說‘爹爹雖是好心，只怕人心叵測，陡生變故’，你看，眉娘比她父親更懂人心。無奈韓亦執(zhí)拗勁兒上來，只說‘我以誠相待，定能感化他們’，照舊開門送水不誤?！?p> “不多久就是鬼節(jié)，獄中照例要祭祀亡魂，燒埋紙錢，也是恰該出事，那夜獄卒們借著祭祀的機(jī)會喝了些酒，都有些昏昏沉沉，給一個江洋大盜送水之后居然忘了鎖門，那大盜趁機(jī)溜出來，先放了他的同伙，后來想到十來個人逃獄極容易被抓到，索性砍斷大半牢門，將獄中囚犯盡數(shù)放出。眾囚犯一涌而出，醉酒的獄卒試圖阻攔，被囚犯們殺了個精光。韓亦從夢中驚醒，急忙點(diǎn)起衙役阻攔時，囚犯人多勢眾，看看是攔不住了。”
“因?yàn)轫n亦對囚犯寬厚，所以囚犯中有人高喊‘莫傷了韓大人’，只是韓亦當(dāng)晚雖然保住了性命，日后的下場卻只有更糟。大理寺判他奪官入獄，折賣家產(chǎn)撫恤死傷獄卒，韓亦兩袖清風(fēng)，幾畝薄地賣光之后還不足贖金的十分之一，于是上面下令，將韓亦的妻子兒女一律官賣，用身價銀子補(bǔ)足余額?！?p> “眉娘被官賣？！”端卿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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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祝元宵節(jié)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