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厭惡這個房間,可我也討厭出門。
已經(jīng)凌晨三點,又是失眠的夜。
為了找點事做,我努力思考如何寫這個故事。
我想了很多種,又一個個把它們否定。
我無法讓這個故事合理地展開。
因為它的發(fā)生本身就是一種不合理。
距離高考還有139天。
沒有人比冉存更清晰地感受到這種時光的流逝,因為他負責(zé)每天早上擦去后黑板上醒目的粉筆字,換上一個新的數(shù)字。
冉存不是個了不得的學(xué)霸,也不算吊車尾,處在最沒有存在感的中游,每天和所有人一樣坐在教室里復(fù)習(xí),有時候?qū)W?,有時候走神,專注不是因為努力,走神也不是因為厭惡,而是出于一種近乎慣性的從眾,就好像在鬧市的街上被洶涌的人流推搡著,行尸走肉一般走在人們中間。
黑夜,清晨,正午,黃昏。
冉存喜歡把黑夜的降臨想成一天的開始,把黃昏當(dāng)做一天的結(jié)束。在這天,他坐在路邊的臺階上不愿回家,從這一天的結(jié)束直坐到又一個開始。身后是一個已經(jīng)倒閉的小酒館,只剩下黑黃的牌子。
冉存哭了起來。為什么哭?
是車尾氣嗆得。至少冉存是這么告訴自己的。起先是默默流淚,后來嚎啕大哭。
突然聽見身后那栓門的鐵索發(fā)出哐啷聲響,冉存嚇得嚎了一聲,差點原地彈出去。
“哎呦,不好意思啦,我以為你知道我在后面的,沒想到你哭得這么投入?!币粋€陌生中透著熟悉的聲音。雖然哭得頭昏腦漲,冉存一秒就想起了這個聲音的主人。
淳于真還穿著那天在咖啡店時穿的牛仔褲和灰T恤,只是外面加了件寬大的白襯衣當(dāng)做外套。看她臉上的表情,她已經(jīng)認出了冉存。
冉存用手在已經(jīng)哭花的臉又抹了一把,沒想出來該說什么。
“喏,這個小店,已經(jīng)被我盤下來了,你說,我該拿這地方干什么好啊?”她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話,帶著云淡風(fēng)輕的笑意看著他的眼睛,好像等著他說什么,又好像他說或不說、說的是什么根本也無所謂。
“我,我不知道。”本想掉頭就跑的冉存,站在原地干巴巴地擠出一句話。他突然覺得很感激,因為淳于真沒張口就說一個中學(xué)生怎么這么晚不回家,沒問他為什么哭,也沒說小小年紀能有什么煩惱之類的話。這點莫名奇妙的感激讓他后來稀里糊涂地被她讓進店里坐下了。
她摸索著開了燈,在廣袤無垠的夜里照出了一小片昏黃,燈下的人似乎都突然變得親切起來。
“你都沒想好要干什么,就把這買下了?”冉存清了清嗓子,想讓自己聽上去正常一點,減弱一下給她留下的街頭嚎哭的印象。
“嗯,就覺得這個地方看著有眼緣唄?!彼幻嬲f,一面從手提袋里掏出幾罐啤酒來,推了了一罐到他面前。
冉存立刻反感地躲開了,“我不喝。”說罷又覺得自己不該這么和別人說話,小聲補上一句“我不需要,謝謝?!?p> “隨便你?!贝居谡鏌o所謂地把那罐啤酒攬過來,“你叫什么名字?”
“冉存?!?p> “冉存”,她重復(fù)了一遍這兩個字,指了指冉存校服上的標志,“你是本地人沒錯吧?”
冉存不明就里地點了點頭。
她啪地開了一罐,吞了一大口啤酒,“知不知道附近有什么風(fēng)景好的地方?我想拍照,最好是人少點的,擠滿游客的景區(qū)不要?!?p> 冉存一時無語——簡直讓人難以相信,夜晚寂靜的街道上遇見一個崩潰大哭的陌生人,她居然會這么若無其事地、自顧自地閑聊。
“嗯,嗯,南山那邊風(fēng)景很好......呃,其實,也一般,現(xiàn)在去倒也一般,就是春夏的時候格外好看。那里也不是景區(qū),人不多?!比酱鎸Υ撼且呀?jīng)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
“春夏的時候啊.....”她跟著冉存的話喃喃著。
“因為春天山里花開了啊。春城的冬天雖然不冷,但現(xiàn)在也才二月初,山上總歸也沒什么特別好看的花草了。你可以再等等,等春天時候去,肯定能拍出好看的照片。”
冉存看著淳于真呷著啤酒認認真真思考的樣子。真奇怪啊,為什么和一個陌生人說這么多話,他好久沒說這么長的話了,因為沒有必要,因為沒有人向他征求意見,他沒有表達自己思想的必要。
“花草,嗯,山花爛漫,倒是也可以......哎?”她咚的一聲把手里的啤酒放在桌上,興奮地站起來,“我知道了,開一家花店!”
啊,什么?從哪到哪了?。咳酱嬗置曰笃饋?,在這個人面前自己好像永遠都是一副被驚呆的傻樣。
對方才不管他的錯愕,像一個靈感乍現(xiàn)的畫家迫不及待地要把腦子里的想法傾注在紙上,淳于真在這到處是灰的方寸之地激動地手舞足蹈,“我知道,我知道了!這地方該是一家花店才對!這里,還有這里都得拆掉,把地方讓出來.....在這,就在這,擺上各種鮮花......還有,我看看,這個墻不能空著,得在這面墻上釘一個架子......”
不知道是因為不想回家所以別無選擇,還是因為有幾分被她莫名其妙的熱情感染,冉存靜靜聽著她的“花店”計劃,甚至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描述想象了起來。
這油膩膩黒糊糊的舊酒館真要變成馨香四溢的花店,擺上柔軟美麗的鮮花?不可思議。但是眼前這個人是會把不可思議變成現(xiàn)實的吧。淳于真兩眼放光、滔滔不絕的樣子在冉存眼里是有點瘋狂的,但不是令人害怕的那種,是讓人不由自主想要接近的瘋狂。
她會把這里變成花店的,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冉存就是相信她能這么做,仿佛她的存在就最有說服力。
可能是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單方面輸出了太久,淳于真漸漸收了聲,但仍舊神色自然地理了理有點凌亂的披肩發(fā),沒有一絲一毫窘迫也沒有要說抱歉的意思。
“你怎么臉上有這么長一道疤?”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問關(guān)于他的事。
“讓人拿酒瓶砸的?!比酱鏅C械地答道,他不知道自己說這句話時是什么心情。
淳于真坐回桌邊,手肘撐在桌沿上,打趣的腔調(diào)夸張地表達了她的驚訝,“被、人、砸、的?打架斗毆?不是吧,你該不會看著乖巧,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黑社會小混混吧?”
“那個人是我爸?!比酱婷鏌o表情地吐出這句話,“我爸”這兩個字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不費力地從嘴里說出來了。
淳于真挑了挑眉毛,這一回是真心震驚,“所以,你哭是因為他又打你?”
“他不會再打我了,他早就死了?!卑??這是在干什么,為什么要對一個陌生人談這種事,冉存在心里質(zhì)問自己,可是這樣的一問一答好像就是非常自然的發(fā)生了,不該說的話沒有一點為難地被講了出來。
“嘖,”嚴肅的神色似乎在她臉上籠上來,又立刻褪了下去,“這不就好啦?!贝居谡姘押瓤盏囊桌尥频揭慌浴?p> 這不就好啦?什么叫這不就好啦!就算知道自己父親是個人渣,這世上大約也不會有誰想聽別人當(dāng)面說自己爸爸死得好、死得妙吧。
可是看看淳于真理所當(dāng)然的神色,冉存居然毫無理由地踏實起來,憋在胸口里哭了一晚上都沒有消解半分的苦悶壓抑,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再那么沉重了。
這不就好啦,冉存在心里重復(fù)了一遍,覺得有幾分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