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至偏廳,眾人早已分賓主而坐。主位上坐著一中年男子和獨孤伽羅,這中年男子大概就是獨孤伽羅的夫君楊堅了。賓客位上坐著一著官服的中年男子,他的下首坐著一少女,正是那日永福寺進香時遇到的竇惠。他們身后,還站著一個孔武的隨從。我趕緊上前見禮:“女兒見過父親母親!”
“自家人無須多禮?!豹毠沦ち_微笑著,指著一旁坐著的一中年男子,道:“麗華,見過竇大人竇小姐。”
我轉身,上前幾步,朝竇毅款款下拜:“麗華見過竇大人、竇小姐!”
“楊小姐不必多禮。”竇毅道。竇惠起身將我攙起,拉著我的手,分外親切:“楊小姐,上次永福寺匆匆一見,未及細談,我深感遺憾。這次聽說父親要來貴府,便跟著來了。你該不會不歡迎吧。”
“竇小姐言重了。竇大人、竇小姐蒞臨,蓬蓽生輝。前次永福寺之事,幸得竇小姐不計較,該是我登門拜謝才是?!蔽液训?。
“我這個女兒,從小被慣壞了,刁蠻任性,那日給楊夫人和楊小姐添麻煩了?!备]毅一臉謙和的笑容,“說起來,永福寺一直香火鼎盛,廣慈方丈謙和有禮,怎會有此飛來橫禍呢?”
“竇大人所言何意?難道永福寺廣慈方丈出了意外?”獨孤伽羅問道。
“哎。”竇毅嘆道:“這永福寺,也就是楊夫人去進香的當夜子時,廣慈方丈來府衙報案,痛陳其寺中六名僧人被殺。”
“竟有這等事?誰人如此喪心病狂,佛門圣地竟大開殺戒?”獨孤伽羅訝然感嘆。
“幸好廣慈方丈識得兇嫌,正是永福寺中的掛單僧人。只是此人行兇之后已然逃逸。不過依廣慈方丈所述,其人相貌年齡,所用兵器,武功招式,俱與我朝通緝十年之久的欽犯獨孤譽酷似?!备]毅說著,看似低首品茗,卻留意著楊堅夫婦的神色。
“獨孤譽?”楊堅和獨孤伽羅俱是一驚。獨孤伽羅道:“竇大人此言當真?義兄對家父之死耿耿于懷,一怒之下投靠敵國,而成欽命要犯。十年了,我兄妹不曾相見。竇大人若得知義兄下落,定要告知于我,哪怕是見他最后一面,也無憾了。”
原來瘋和尚俗家名似乎叫“獨孤譽”,還是獨孤伽羅的義兄,那豈不是我的“舅舅”?難怪那日瘋和尚要離開永福寺,他早已料到廣慈會去官府報信。定是竇毅得知獨孤譽的消息,進宮告知皇帝宇文邕,宇文邕再派大內密探搜捕,才有京郊樹林那場激戰(zhàn),獨孤譽自殺身亡。獨孤譽已亡故,宇文邕也該見到了獨孤譽的尸首。竇毅為何還有如此問?難道他還不知獨孤譽已死?或者,他還有別的什么目的?
“如此說來,楊夫人也不知獨孤譽下落?!备]毅一嘆,放下茶碗,繼續(xù)道:“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昨夜東城小巷中,又發(fā)現四具尸體,弄得人心惶惶。不過,在昨夜橫死的尸身上,發(fā)現了一柄利箭,似是太原唐國公府上之物,特來請教,不知楊大人可曾識得?”
我聽得竇毅之言,便知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見到那支箭,便知是昨夜李淵射殺那四個殺手時所留下的,如今竇毅既然找上門來,必然有十足把握。若不是為了救我,李淵又怎會惹來這許多麻煩?
竇毅的隨從將一支箭呈給楊堅夫婦過目。楊堅拿著箭細看,竇毅又道:“據老夫所知,唐公和楊大人是姻親,若真是太原有人來京,楊大人或許知曉?!?p> 楊堅看過之后那支箭放回,道:“不錯,此箭的確為唐國公府上之物,且唐國公李淵此刻便在敝府養(yǎng)傷?!?p> “哦?既然如此,可否請出一見?”竇毅趕緊道。
“也好,我這就去喚他來?!豹毠沦ち_告退下去。
竇毅將目光轉到我身上:“楊小姐,不知你那日因何去永福寺?都做了什么,見了什么人啦?據廣慈方丈所言,那日獨孤譽就在永福寺?!?p> “大人此言何意?我不太明白。我近日身子不適,母親帶我去永福寺上香祈福。據大人所言,那日去永福寺之人,都有嫌疑,又豈止是我母女二人?”我道。
“楊小姐莫怪,老夫只是循例問問而已。不過,那日上香之人雖多,與獨孤譽相識之人怕是不多?!备]毅斜睨著我,氣勢迫人。
“獨孤譽投敵叛國實屬不忠,嗜殺成性實屬不仁,此等敗類,我又豈敢與之有任何瓜葛?再者,家父身為朝廷命官,我也是太子妃待選,皇恩浩蕩,我們又豈會有此不智之舉自毀前程?我相信竇大人明察秋毫,皇上英明睿智,定會做出明斷?!蔽颐嫔琅f溫順,聲音依舊柔細,這一番自辯卻是綿里藏針,直陳厲害。
“楊小姐所言甚是,倒是老夫無狀了?!备]毅的臉色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倒帶了幾絲尷尬。
“晚輩也只是就事論事。若有得罪之處,還望竇大人海涵?!蔽仪飞硪欢Y。這位竇大人,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心里對那位惡人先告狀的廣慈很是厭惡。瘋和尚之死,都是因他而起。“大人,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p> “楊小姐但講無妨?!备]毅道。
“獨孤譽是永福寺的掛單僧人,說起來,那位廣慈方丈嫌疑甚重。”我不緊不慢地道,“常言道,事出必有因。獨孤譽既已喬裝為游方僧人而入住寺廟,顯然是要掩人耳目,又何以大開殺戒暴露身份?”我抬眸看著竇毅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便知他也曾對廣慈起疑。竇毅身為本朝八大柱國之一,當有過人之才,一點就透,無須我多言。
此刻,獨孤伽羅已帶了李淵來了。待李淵向楊堅和竇毅見過禮,竇毅便開門見山地問道:“李公子,昨夜東城小巷發(fā)生一起兇殺案,現場留有貴府標記利箭一支,你作何解釋?”
李淵眸正神清,正色道:“不錯,那幾人是我殺的。昨夜我入城甚晚,遂在近城門那家客棧投宿。夜深,聞聽街道上有人喧嘩,便出房探個究竟。怎料,見到四個大漢押著一個少年投棧。起初,我并未起疑。怎料那幾個大漢竟住在我隔壁。我聽到他們言談,才知那少年遭其綁架,他們在客棧等少年的家人來交贖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既已知其險惡用心,自當阻止其罪行。哪知那幾人見我壞其好事,竟欲將我殺之而后快。我逼于無奈之下,遂與之動武。我也受了傷,險些喪命?!?p> 我聽得李淵之言,便知獨孤伽羅已向他交待過了,千萬不能將我牽扯其中。
“如此說來,公子所作所為,也并無不當。只是,你昨夜所救之少年是誰,現在何處?”竇毅問道。
“萍水相逢,我未問及他姓甚名誰,府上何處。只給了他一些銀兩,讓他回家去了。而我因身受重傷,才半夜來了隋國公府。”李淵道。
“四個粗壯大漢,武功不弱。憑公子一人之力,恐難要將之悉數殲滅。公子是如何救人脫困,可否具言以告?”
“我先以利箭射殺兩人。之后賊人有了警覺,以人質相威脅,我只得現身。賊人暗器向我攻來,我躲閃不及,腿部受傷。賊人一時大意,我趁機再以賊人之暗器將之射殺?!崩顪Y道。
“昨晚月黑風高,公子仍能精準無誤地射殺賊人,想來箭術非凡,不知可否讓老夫見識一二?”竇毅未及李淵應允,便已指著廳中一架屏風道:“這屏風上有一只孔雀,你若能于百步之外射中孔雀眼,老夫便采信你所言?!?p> 百步之外少說也有五十米,孔雀眼如此小,比射擊比賽中十環(huán)還難。我決心為他解圍,“竇大人,兇殺案須有原告被告。所謂民不舉則官不究。敢問大人,此案原告何在?大人可曾察知死者身份?”
“這?”竇毅無言以對。我步步緊逼:“既無原告,大人何以對表哥諸多盤問有意刁難?”我自知那伙賊人來自齊國,我想竇毅若是精明,也該從那幾個賊匪身上找到些蛛絲馬跡證明他們是齊國人。而齊國與周國正處敵對之勢,賊匪自是來者不善,又豈能有原告?
“麗華,不得對竇大人無禮!”楊堅厲聲喝道。
我也只得閉嘴,轉而看向李淵。李淵正看著我,面帶微笑,目光亮如箭簇,給人一種信心滿滿的感覺。他上前道:“竇大人,在下愿意一試?!?p> 眾人俱是一驚。獨孤伽羅命家丁將屏風搬到院子里,楊堅則命人取來他征戰(zhàn)沙場的那把硬弓。一切準備就緒,李淵站在院中,引弓搭箭,瞄準、射箭,正中屏風上的孔雀眼。
“好!”楊堅率先拍手叫好。我起初還替他捏了一把汗,不想他還真有如此神技。我望向他,我發(fā)現他也正望向我,眼底帶著灼熱的笑意,我亦回之以微笑。
“李家表弟年少英偉,箭術不凡。幸好這一幕是在高墻深院之內,若是在大街上一番表演,不知有多少女子芳心暗許呢!”說話之人是楊廣。他不知何時已到了院門口,此刻正向我們這邊走來。
我立即收拾心神,看向楊廣。而他的目光卻不住地瞥向竇惠。沿著他的目光,我發(fā)現竇惠看向李淵的目光,別有一番情意,大概是少女春心動了。我了然于心,他已走至我們身邊,向父母請安,又向竇毅見禮。再次與我四目相對之時,我的目光已淡然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