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兜頭一盆臟水
正在此時,莊頭寧永強,帶著不少持了刀槍棍棒的村民,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出人意料的是,葉嬤嬤竟然也跟著來了,見到寧綰朱一身的狼狽,外頭還披著男人家的外裳,心頭大急,狠狠地剜了寧綰朱幾眼,怪她不顧大家千金的形象,接著將她拉到里間,幫她換下血污的衣物,重新梳洗,又包扎了頸上的傷勢,這才放她出來。
外間這里,常世寧已經(jīng)端坐在杜老漢家最好的一張圈椅上,手中端著一盞官窯的粉彩瓷茶盅,左手托著茶盅,右手拿著蓋碗,輕輕地一起一落。那茶盅便發(fā)出極清脆的“叮?!甭?。
寧綰朱心道:這人還是改不了喜愛享受舒適的老毛病,這精美的瓷器,上好的茶葉,即便是前世里,這常世寧也總是走到哪里就帶到哪里的。
然而常世寧卻沒有注意到她從里間出來,他正在凝神端詳著此前杜老漢與寧綰朱合力畫制的那幅猛虎下山的屏風。寧永強等人,連同常世寧自己的隨從,都靜靜地候在一邊,等著常世寧發(fā)話。
“嗤——”常世寧笑了出來,“觀之整個屏風,唯一出彩的地方,就是這只黃雀,猛虎雖然不可一世,可是在這整個畫面上,我卻愛這只黃雀,機變無雙,整個畫面上,那猛虎就好似專為黃雀陪襯一般。所以啊,這天下,也未必,誰看上去最有力,誰才能夠得了?!闭f著,他轉(zhuǎn)頭過來,望著伍英杰,道:“伍世兄,您說是不是呢?”
伍英杰曉得常世寧的話里有深意,連忙低頭細細思索,半晌,才嚴肅地道:“小人也以為然?!?p> “哈哈!”常世寧仰天一笑,道:“你是叫英杰?你以后就跟著我吧。王爺那頭,我去與他打招呼?!?p> 那伍英杰見常世寧年歲雖輕,可是說話做事極有條理,話語之中又往往有深意,心中拜服,當下跪下來,說:“愿為世子爺效命?!?p> “世子爺,那剩下這些盜匪,還有那受傷的老人怎么處理?”常世寧帶來的長隨在他身邊輕聲問。
常世寧的目光轉(zhuǎn)向?qū)幱缽?,用一種高高在上的語氣問:“您是這莊子上的人,您怎么說?”
寧永強一下子為了難,他也不是村長,只是一個大莊的莊頭而已,這番帶了人過來,也是聽到寧大勇來傳訊,要來護衛(wèi)寧家的小姐,哪里敢在永春侯世子面前說些什么。他一眼見到寧綰朱換了裝,由葉嬤嬤陪著出來,連忙躬身道:“小人的主家在此,小人哪里敢置喙?!闭f著跑過去站到了寧綰朱的身后。
常世寧微微一怔,連忙起身,背著手來到寧綰朱身旁,親切地問:“剛剛實在抱歉,險些將寧家二妹妹給忘了。對了,你眼下才是寧家的正主兒,怎么樣?要不要我派幾個士兵,送你回南陽城里去?”他說著還裝模作樣地“唉”了一聲,道:“這寧家怎么了,竟然放心將你一個人留在這鄉(xiāng)野之地?”
他那張俊美到禍害人的面孔離寧綰朱很近,面上殷勤至極。寧綰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臉上像是罩了一層寒霜一樣,開口道:“眼下有兩件大事要處理——小侯爺,請您聽我說?!?p> 常世寧沒有想到寧綰朱絲毫不吃自己的獻殷勤,反而提出了自己的主張,不由地微微錯愕,直了直身子,輕輕地咳了一聲,才道:“你說吧!”
“頭一件是杜家村的安危,這件事情,要著落在伍……伍先生身上。”寧綰朱正色,雙眼直盯著伍英杰的眼眸,說:“我們此前一直覺得伍先生是盜匪的探子,過來探路的,那么想必大批的盜匪還在伏牛山中,對杜家村而言,始終是一介心腹大患。伍先生,我不清楚你真實的用意是什么,也不曉得你到底是哪一方的人,只是,你既然投在了小侯爺這邊,長春侯府與我寧家是故交,與公與私,與鄉(xiāng)民百姓,都不能將盜匪的事情丟下不管……”
她這么一說,寧永強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暗暗夸贊自家的二小姐既有口才,又有擔當。他突然想,二小姐眼下怎么出落得這么聰敏了?
那邊伍英杰無時不刻不在偷偷打量常世寧的臉色,只見常世寧長眉一軒,似乎要出聲附和,他便“啪”地一聲跪下,對常世寧說:“世子爺,小的義不容辭,此前漢王吩咐小的,查清伏牛山中盜匪的情況,就是為了能穩(wěn)住盜匪,將來官兵好將其一網(wǎng)打盡。此事交予小人,請世子爺放心,”他又打量了一下寧綰朱,追加了一句:“寧小姐放心?!?p> 常世寧看著伍英杰的眼神,便多了幾分褒贊。
“第二件事,今日這邊死的幾個盜匪,與我杜爺爺有關(guān)……”說到這里,寧綰朱略略面露難色,她沒法在眾人面前直說人是她和杜老漢合力殺的,但是既然出了人命,總要處理,“所以,這與南陽府交涉的事情,還想請小侯爺出面,幫個忙?!闭f著她鄭重地向常世寧襝衽行禮,請他幫忙?!捌鋵嵾@事情,與三十年前,我杜爺爺身上背著的殺人兇嫌也有些關(guān)聯(lián),希望小侯爺能幫我杜爺爺盡快擺脫這些官非,得正清名!”
常世寧立刻露出了一些受寵若驚的表情,連忙應(yīng)下來,除了答應(yīng)幫杜老漢處理這場官非之外,還拍著胸脯保證,他隨行的醫(yī)官,一定會保證醫(yī)好杜老漢手上的傷。寧綰朱則在心里嘆息,她曉得自己有多不想與這常世寧扯上瓜葛,可是為了杜爺爺?shù)那灏?,這些都顧不上了。
在旁邊由著軍醫(yī)處理傷情的杜老漢,怔怔地望著寧綰朱,眼中泛出了感激的淚花。
門外候著的杜家村村民們,聽說了京里帶了兵來的小侯爺答應(yīng)協(xié)同南陽府,一起打擊伏牛山里的盜匪,一時都歡呼起來。常世寧聽在耳中,洋洋得意地瞥了一眼寧綰朱,卻見她一團心思只在杜老漢的傷情上,不由得覺得沒趣。當下常府的親衛(wèi),護著常世寧,擁著寧綰朱等人緩緩而行,到了杜家村,眾兵將在村外駐扎了一晚,第二日便去南陽府了。
杜老漢也坐了大車,在醫(yī)官的照料之下去了南陽府“投案”。常世寧向?qū)幘U朱保證,杜老漢會很快回來,寧綰朱這才對常世寧有了些笑模樣。
過了三四日,曹月娥由曹世鈞護著,匆匆忙忙地來看寧綰朱。曹月娥見了她,急忙將她扯到里屋,說:“寧二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幾天盜匪的事?”她還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關(guān)切地問:“你沒事吧?”
這時候的寧綰朱,頸上的傷還未好全,兀自纏著白紗,此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我能有什么事?”
“我這不前兩日在南陽城中么?你知道我聽說了什么。”曹月娥附耳過去,對寧綰朱說了一番話。
原來,南陽城中的閨秀圈子里,竟然有人在傳寧家的二小姐被伏牛山中的盜匪劫去了,過了一兩日才由村民們救回來的。寧綰朱不聽則已,一聽之下,臉色驚得慘白。她沒有想到,自己在杜老漢那里遇險的事情,已經(jīng)這么快就傳了出去,而且被人傳得這么不堪。按照這等傳言,自己被劫走了一兩日,再送回來,就算眼下自己只是個十歲的女童,所謂的名聲也毀了個干凈。這事情如果鬧大,自己只怕此生都不能繼續(xù)住在南陽了。
可是偏生盜匪的事情杜家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只要一印證些細節(jié),甭管最重要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整個事情便會以訛傳訛,變成真的。
寧綰朱很是感激曹月娥趕了這么遠的路,特為從南陽城里過來給自己送信。她同時也打心眼兒地感激這位朋友,給與自己無條件的信任與支持。寧綰朱心想:果然,前世里沒看錯,今世也一樣沒看走眼。
她將曹月娥送到外院。曹世鈞在那里等她,見寧綰朱出來,也是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寧綰朱嗤的一聲笑,說:“曹大哥,我又不曾缺胳膊少腿的,您別這么為我擔心?。 ?p> 曹世鈞這才放心下來,努力擠了一個微笑給她。曹氏兄妹兩個出去,寧綰朱依稀聽見曹月娥仰頭對曹世鈞說:“寧二姐姐真是可憐,一個人住住莊子上不說了,還有這么多人傳她閑話,潑她臟水,哥哥,不如日后咱們接她來家里住在!”
曹世鈞不知道答了什么,兩人一起去遠了。
寧綰朱馬上轉(zhuǎn)身,著人去請莊頭娘子杜氏進來。杜氏風風火火地趕來,卻只見寧綰朱端坐在羅漢床上默默地吃茶。過了好久,寧綰朱才抬起頭來看著杜氏,道:“嬸子,我在這莊子上,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住了快三年了吧!”
杜氏是個爽利性子,聽寧綰朱這么說,幾乎雙手直搖,道:“喲,二小姐,您這么稱呼實在是要折煞我了。你有什么,請盡管吩咐。”
寧綰朱這時候從羅漢床上爬了下來,眼眶里飽含著淚水,走到杜氏身旁,揚起臉看著杜氏,嗚嗚咽咽地道:“可是嬸子,南陽城里在傳我在嬸子這兒出了事——”說著,她將剛才曹月娥如何過來傳話,南陽城中如何有關(guān)于她的閑話,這些事情一一都說了。
杜氏聽著柳眉倒豎,道:“哪有這種事情,我們家強哥和大勇都是見證,寧小姐切勿過多煩惱,這種事……這種事……”她想安慰寧綰朱說,這種事情無須放在心上,可是這種毀女兒家名節(jié)的事情,寧綰朱此刻再怎樣尋死覓活,都絲毫不為過。
寧綰朱便嗚嗚咽咽地對杜氏說:“我本就倒霉,人家瞎傳也就罷了,可是……可是我在嬸子的莊子上出的事,我只怕會連累嬸子跟莊頭大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