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禍
羌州地處大陸最近西邊的地界，毗鄰大靖，因著陳年舊因，時常受到大靖軍隊以及周圍小國的侵擾，百姓的生活并不安穩(wěn)。
有時遇上上天也不庇佑的荒年，連月暴雨導(dǎo)致莊稼被淹，鼠蟲橫行爆發(fā)鼠疫。
沈之玠靠坐軟墊執(zhí)起與硬要和她擠在一輛馬車的常峪下棋，行車閑暇之時聽他說起今年夏羌州又發(fā)生了天災(zāi)，百姓日子可謂水深火熱，民不聊生。
“這許多人啊，為了躲避災(zāi)害離鄉(xiāng)求生，卻大多暴斃在漫長遙遠的遷途上?！?p> 商隊行至半道，常峪莫名其妙從路上竄出來，讓阿木古達順路捎他一程。
此刻他正老臉巨厚地占了沈之玠暖融馬車一腳，捧著她花銀子買來的薏仁茶牛飲，說兩句還故作玄虛的擺起架子，等待沈之玠好奇發(fā)問。
可沈之玠每每都不如他意，棋下的怡然自得。
“唉，我說你這女娃娃，也忒無趣了?！背Ｓ圃盏乇P起腿，見沈之玠依舊沒搭理他，頗為嫌棄地撇了撇嘴，拿起罐子里的白子啪嗒一聲落入棋盤。
沈之玠亦捻起黑子，毫不猶豫地落子封死他的退路，將大半白子蠶食腹中。
勝局已定。
她這才露出些許笑意，淡如高懸銀月，“災(zāi)難遷途，白骨埋荒地，千里無雞鳴。你想說的無非就這，怎么，現(xiàn)在想起來端先生架子了？”
常峪耍無賴般翻白眼，自知棋藝差勁也不討嫌，扔開棋子端起最愛的桃花酥，邊吃邊嘟囔道：“哪有什么先生，再者說，你又不是我學(xué)生，我哪敢說教你?！?p> 沈之玠懶洋洋地支著下頜，望向被風(fēng)掀起的一角簾子，透過縫隙看車外悲涼慘劇。
商隊一路經(jīng)過羌州邊界幾個城鎮(zhèn)，遇上的災(zāi)民數(shù)不勝數(shù)，個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
或饑腸轆轆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如蟲蟻般在地面匍匐蠕動；又或百病纏身無醫(yī)可救，放任五臟六腑被病痛侵蝕引起劇烈絞痛，滿地打滾。
阿古木達勒令商隊小心避行，繞過災(zāi)民繼續(xù)往藻溪城內(nèi)走去。
沈之玠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
若是在定周，為安撫百姓，她微服出巡見到必定會一路布施賑濟災(zāi)民，做足皇室臉面，求得百姓安寧。
可如今，她默默打量著他們許久，心底無波無瀾，宛若一潭死水。
然而到了藻溪城，守門的城門衛(wèi)卻將他們攔住。
“藻溪城現(xiàn)在只準進，不準出?！?p> 阿古達木當即沉下臉，對城門衛(wèi)點了點頭算作知曉，轉(zhuǎn)回身走到馬車前提聲將城內(nèi)情形說于里面的人聽。
沉默須臾，一只皓白凝光的素手自內(nèi)伸出半寸，掀開簾子，精致漂亮的芙蓉面展露眼前，竟令他晃了片刻眼睛。
“沈姑娘，你要進城嗎？”阿古木達忙垂首，斂下目光。
沈之玠望著近前漆黑發(fā)旋，許是一路所見凄涼終于喚起她所剩無幾的悲憫，她抿了抿唇，伸手從發(fā)髻中摘下一支金步搖遞過去，“你忙商隊的就好，城我自己進?！?p> 說罷，她反手把常峪拉出去替換車夫的位置，輕嗤道：“吃我這般多糕點，該你干活的時候了?！?p> 常峪猝不及防地滾到馬車前頭，連連哎喲幾聲，捂住胳膊使勁說理：“我就吃你兩塊糕點怎么了！你的命還是我救回來的，女娃娃莫要太小氣，當心沒婆家要！”
他并不知沈之玠年齡幾許，看面相約莫十五六左右，正是議親的好時候，他這么說人家姑娘，簡直是往人頭上踩。
沈之玠留給他張似嘲非嘲的冷臉，但因臉嫩，威懾作用大打折扣，甚至莫名其妙添上幾分憨軟，像是在撒嬌。
阿古木達恰巧抬起頭看見，瞳孔微微縮了縮，心口某個地方仿若瞬間軟塌下去，晃晃悠悠的被細小鉤子吊在半空，嘗不到味，也摸不到實。
“得得得，你有銀子你有理，”常峪憤憤不平地拉起韁繩，看向還呆愣在原地的老友，疑惑地喚一聲：“你也趕緊走，別在跟前擋路?！?p> 阿木古達瞬間回神，猶豫方才的心悸是否是得病，想要告知常峪聽。話至嘴邊，他又覺得沒必要，恐怕是近些日子趕路沒有休息好才導(dǎo)致的心病，歇一會就能好。
他望著此去遠路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的好友，目露不舍，從身旁駱駝背上取下麻布袋子放到常峪旁邊，“里面有桃花酥，鳳梨酥，都是你愛吃的?！?p> 常峪觸碰袋子的手頓住。
“要有空閑，記得常來番月看看我，你樹下埋的酒我還沒喝完呢?！?p> 阿古木達說完，沒等常峪回話翻身坐上駱駝，瀟灑地朝他揮了揮手。
常峪按住布袋邊緣，感受著內(nèi)里甜軟糕點的輪廓，唇瓣翕動，最終嫌棄地吐出一句：“就記得那二兩玩意，酒桶！”
“難受就嚎幾聲，”身后動聽悅耳的女聲慢悠悠的補著刀，“我笑小聲些。”
常峪：“......”
這女娃忒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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藻溪城內(nèi)情形之嚴重在二人預(yù)料之中，但進城后馬車寸步難行卻在意料之外。
城門衛(wèi)滿含歉意地將他們的馬車收走，不斷解釋：“你們初初進城，最好先去和風(fēng)堂找萬世藥坊的人拿一劑防疫的香料，這樣佩戴在身上也能避免感染。”
“至于馬車，我們會在晚間悄悄給你們送到客棧?！?p> 城內(nèi)流民橫行，馬車屬招眼物什，貿(mào)然行駛恐會引起躁動。
沈之玠只好在常峪攙扶下上馬，由他牽著繩往和風(fēng)堂走去。
縱使他們一路視若罔聞，有些災(zāi)民還是慌不擇路地往馬的鐵蹄上撞，見常峪懷中吃食，紛紛下跪磕頭求他們施舍些糧食。
沈之玠漠不作言，常峪無奈，醫(yī)者仁心，他最見怕看見此情此景，因此與沈之玠商量，將她身上佩戴的所有珠寶首飾連同糕點都丟了出去。
他刻意拋得很遠，又為放置饑民爭奪踩踏生禍而分散著扔，在他們忙著撿拾時，趕緊帶著沈之玠脫身。
“你用我的東西做善，”沈之玠戴著柔軟面紗，僅露的姣好圓眸微微瞇起，情緒甚少的笑了一聲：“那這恩德，是算我，還是算你？”
她此刻已然下馬，湘妃色裙擺掃過灰塵堆積的地面，將其濁染灰撲撲的色彩。
常峪眉頭挑高，正準備同她掰扯，突然冒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乞丐，瘋了般撲到跟前抱住沈之玠的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