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就在柳莊人的忙忙碌碌中過去了,山腰間的土地里,再無一棵站立的玉米桿,樹枝上再無葉片,山丘就那樣突兀著。
除了一堆堆的玉米堆,冬鳥很喜歡在上面過冬,還有的就是一兩個散放牲口的人,整個山丘看上去荒涼了許多。
閑情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到了深冬。
柳莊的婦女們又開始忙碌起來了,她們把家搗騰個遍,白天曬被褥洗衣物,夜里刷鍋弄碗,她們的臉上洋溢著紅暈,像被泡酒泡過的梨肉,多看兩眼,都會醉在其間。
菜園子里蔬菜長得熱鬧,石頭圈里家禽肥碩,屋檐橫梁上掛滿一串串的紅椒蒜頭,金黃的玉米堆滿整個屋角。
整個柳莊讓人感覺沉甸甸的。
未出嫁的閨女,開始搬出了自己的針線盒,她們一針針為家里人秀著鞋墊,她們心靈手巧,在一雙雙白色底墊上秀出很規(guī)則的寬寬條條。
她們還會在午飯后,躲到玉米堆后,曬著冬日的暖陽,在白底墊上秀出一朵朵桃花,一對對鴛鴦。
每每從鞋墊孔穿過一支細線,她們臉上就多一分羞澀,心里像揣著一只小白兔,想去撓撓,又舍不得停下手里的針線,眉間漸漸變得含情脈脈,整個身體輕盈得似冬日晴天里的一朵白云。
一個起霧的早晨,還下著一點霧雨,路兩邊的草葉上掛著一層細細的小水珠。這樣的早上,無農(nóng)忙可做的柳莊人,總是會在床上窩一會。
雞叫聲一陣陣,家家戶戶的房門還是緊閉著,任雞怎么鳴啼,都叫不醒被窩里的人,整個柳莊安安靜靜。
除了一個男人,他腳步緊促有力,獨自行走在柳莊的土路上。
他左右手分別拎著個麻袋,喘著粗氣,鼻翼間呼出一道道熱氣,此刻的冬天,并未讓他感到寒冷,他把棉衣紐扣解開,又拎起麻袋趕路了。
前面就到家門了,男人加快了腳步。
呼。
男人放下沉重的麻袋,吐了口氣,待他直起身來,才發(fā)現(xiàn)大門被一把鐵鎖鎖著。
他擺弄了一下鎖把,確定了這把鎖真真切切是鎖上了的,他轉(zhuǎn)過身,左看看右看看,滿臉的疑惑。
男人摸摸自己的口袋,撈出香煙和火柴,他點燃一支煙,坐在門框上,看著他熟悉的柳莊小寨子,他出生的地方,他在這里長大結(jié)婚生子,他再一次回到了這個地方。
良久,待一支煙還剩下一口的時候,男人聽到了一個讓他想念許久的女聲。
大慶?是大慶么。
一個身影呼的一下竄到他面前,男人立馬站起身來,他看著眼前這位睡眼惺忪的人猛吸完最后一口煙,踩了踩煙把,男人發(fā)問。
這么早你去哪里了,還把門鎖上,快開門。
我沒去哪,夜里起來喝了些水,早上憋不住了嘛。
女人有點撒嬌,她連忙從褲兜里撈出門鑰匙,一手拿起門鎖,早晨的光線還不太好,女人顯得有點笨拙。
男人站在她身后,看看她的后背,再看看臀部,她還是沒變,還和當時他離開的時候一樣,一點沒瘦一點沒胖。
大慶,快進來。
女人叫醒了他,并搶著要拎麻袋,大慶二話不說,雙手抓住麻袋口,輕輕松松把麻袋拎起來了。
你怎么這么早回來,城里可沒有這么早的班車啊。
女人關(guān)著大門,朝大慶說道。
大慶自顧自拎著東西朝廚房走去,待女人走進廚房的時候,他說道。
秀晶,快生火,剛剛我趕路還熱熱的,現(xiàn)在息了一會,有點冷了。
大慶抓起一只板凳坐到火塘旁,他拿出火柴,伸著手給秀晶。
秀晶打開電燈,見大慶哆哆嗦嗦的樣子,她接過大慶手里的火柴,慌忙擺弄著火塘邊上的柴火,昨天搬回的柴火還有幾根沒燒完。
大慶搓著手說道。
昨天早上我就回到柳莊了,不過我去了大寨子姑爺家,路過順便去看看小外孫。
?。磕闳チ碎|女家,他們怎么樣,都還好么,小外孫太小了,不然你把他帶過來玩幾天。
火塘里燃起一點點火苗星子,濕漉漉的早晨,生火不及秋天那般容易,一絲絲濃煙慢慢悠悠往屋頂飄去。
大慶瞇著眼睛,害怕被煙熏到。
還在吃奶離不得娘身的,過個四五年,才可以帶來家里住的。
秀晶被煙氣嗆得一直咳嗽,她用手扇著眼前的煙霧,一絲絲的煙霧被她打亂開來,有的煙霧急促竄到大慶臉上,大慶把頭扭朝一邊去。
秀晶還在咳嗽,大慶自顧自說到。
你猜我昨天在姑爺家遇到誰,遇到華旦還有華旦他媽,說是去閨女家?guī)г捊o我。
秀晶一聽,咳得更猛烈了。
帶話?你姐她能帶什么話,還非得跑去閨女家。
我也納悶啊,我們家和她家這么近,她怎么不來家里找你呢。
大慶揉著被煙熏得濕潤的眼睛,濃煙鉆到他鼻子里面,弄得他鼻子酸酸的。
她才看不上來和我說話呢?我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從老華出走的一天起,她看我們家就不順眼,自己管不住自己男人,還眼紅起我們家了。
秀晶的聲音越說越小,大慶還在思索著,完全沒聽到她后面說的話。秀晶自己氣嘟嘟起身來到麻袋前,彎腰解著封口的油繩。
她把油繩解開,然后在手掌上繞成一個小圈,最后打個結(jié)把油繩放在桌子上。秀晶還在自己生悶氣。
大慶,你姐她說什么了,讓人家?guī)г挾紟У酱笳尤タ?,什么人命關(guān)天的事啊。
看著秀晶像個孩子一樣翻弄著麻袋,大慶眼里又是憐愛又是得意。
她也沒說什么,就是打聽我城里打工的事,估計是翻過年想讓華旦跟我去城里。
秀晶停下手,嘆了口氣。
哎,八成我也猜到了,大慶,我可事先給你通個氣,這小寨子里面可不少人找我打聽了,你到時候就說掙不得幾個錢,省的以后出什么亂子,得了便宜還賣乖。
火塘邊的大慶只是點點頭,他又摸出口袋里的香煙來,抽出一支,抬起火塘里一棵燃著的木棍,湊在嘴邊把煙點著。
喲,大慶,你這把年紀了,還買這么粉的毛衣穿啊。
大慶看到秀晶把一件淺藍色的毛衣拿在手里抖來抖去,秀晶臉上忍不住的笑容弄得他有點害臊。
這是給華旦買的。
秀晶嘴角一咧,把毛衣掄成一團,扔給大慶。
你這個好舅舅啊倒是記得人家,人家也不見得記得你什么好,拿去拿去,也不見人家給我們家一顆米一根線的。
扔來的衣服險些把大慶手上的煙支拍掉,大慶有點惱火,語氣卻還是一樣的平和。
你怎么跟華旦家過不去一樣,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秀晶用屁股對著大慶,一邊翻弄著麻袋里邊的衣服,一邊開口,像是說給大慶聽的,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哪有福分和她吵架,兩個老人都站在她那邊,你不見兩個老人去她家去得多勤,我呢生不出個兒子,我這道門檻啊,他們邁了幾回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大慶吸了口煙,煙絲順著他的嘆氣從鼻孔里噗噗往外鉆。
這么多年,秀晶還是一點沒改變啊,在大慶看來,父母親多邁了幾次華旦家的門檻,那是情有可原的,大姐愛芬兒一個女人領(lǐng)著華旦過日子,無依無靠,沒有男人的家里,是很可憐的。
大慶想起老華,那個高大白皙的男人,每次和他喝酒,他都直爽利索,從不在酒桌上不給大伙面子,這位見人都樂呵呵的人,怎么走了就不見回來呢,倒是華旦,不愧是老華的種,完全是照著老華刻出來的,華旦也白白凈凈大高個,只是華旦的話沒有老華多。
或許是因為老華上門女婿的身份,讓他在小寨子或者整個柳莊里抬不起頭來,柳莊閑言閑語比較多,特別是柳莊的婦女,嘰嘰喳喳像夏天池塘邊的雞鴨,換做誰都頂不住。
應(yīng)該是一個嚼舌根比較毒的婦女,把老華逼走了。
秀晶的話在耳邊嗡嗡嗡響著,大慶抽著煙,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身影,工地上的廚娘,廚娘就從不多嘴,大伙喜歡找她說笑,廚娘只是紅著臉跑開,工友眼里都閃著光,然后眼巴巴看著廚娘婀娜多姿的從眼皮子下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