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卻不是南宮玨想象的那樣。
只聽小雨說道:“……那一夜,小女孩總共出了七劍,卻連老頭的衣角都沒碰到。
然而看到小女孩使出的這七招劍法,老頭的臉色已在不知不覺中暗沉下來,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
——小女孩的劍法已經(jīng)入了魔道,也便是俗稱的‘走火入魔’。”
這話一出,南宮玨不禁心中一凜。
是啊,像小雨這種不死不休、甚至不惜與對方同歸于盡的劍法,若是用正道中人的眼光來看,豈不就是入了魔道?
小雨繼續(xù)說道:“對此,小女孩當時或許不太明白,但事后想來,其實入了魔道也好、走火入魔也罷,甚至是傷了師兄師姐、殺了派中師叔,在老頭眼中看來,這些或許都算不得什么大事。真正令老頭感到擔憂的,反而是拜入他門下的這個小女孩自己。
記得老頭當時曾說,持劍殺人者,終將亡于劍下,尤其是像小女孩悟出的這七招劍法。因為她的劍法殺氣太重,離死亡太近,終將淪為死亡本身。也就是說,小女孩若是繼續(xù)照此練劍,待到她這一路劍法大成之際,也就是她的斃命之時。
所以那天夜里,老頭斷去了小女孩手中的佩劍,還削去了她的右手拇指,勒令她終生不可再用劍。
如此一來,無法繼續(xù)學劍的小女孩,自然就沒有理由留在山上了,也不用再面對傷在她劍下的師兄師姐。老頭便給了她十兩銀子,讓她連夜下山,從此自謀生路?!?p> 講到這里,小雨的聲音依然很平靜,似乎的確只是在述說一個別人的故事。
而她背后那柄白云劍派的佩劍為何會是一柄斷劍,她又為何會缺失了一枚右手拇指,這個一直縈繞在南宮玨心中的疑問,也就終于水落石出了。
其實平心而論,小雨口中的那個老頭、也便是【西江月】上的【神劍】陳公望,當時如此處置小雨,到底還是私心護犢,偏向他的這個女弟子了
——否則的話,單是傷害師兄師姐、殺害師叔之罪,按照武林中的規(guī)矩,就算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又怎么可能只是小懲大戒?
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如此善待于她的這么一位長者,小雨后來又怎么忍心狠下殺手,親手殺害了自己的師父?
南宮玨不敢胡亂猜測,只能繼續(xù)往下聽。
只聽小雨已往下說道:“這個結(jié)果,小女孩當時肯定想不通,甚至還心懷怨恨??墒鞘乱阎链?,她也只能聽從老頭的吩咐,就此孤身下山。
由于在山上生活的這么些年,小女孩一門心思只是學劍,所以下山之后,她既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也不懂什么江湖規(guī)矩。為了混口飯吃,難免吃了很多虧,也栽了很多跟頭。
在這期間,她倚仗自己學到的武功,給富人當過保鏢,給鏢局當過趟子手,去青樓里做過護院,去賭坊里做過打手,也干過討債的活,接過殺人的單。如此混跡了五六年光景,小女孩也終于長大成人,成了一個刀頭舔血、認錢不認人的江湖女子。
那一年年末,女子接了兩筆殺人的大單,終于攢下了一筆錢。正好她心中的怨恨,也隨著時間的推移也逐漸解開,于是她決定回山上一趟,前去探望多年未見的老頭。
為此,她特意按照老頭的身材定做了一件貂皮長袍,又托人買了兩壇上品的【姚子雪曲】,滿懷期待地回到山上。派中同門見她回來探望大家,雖然過去對她并沒有什么好感,但是多年未見,也都笑臉相迎,哪怕是當年傷在她劍下的師兄師姐,也沒有再為難她什么。
不料她這一趟回山,卻始終沒能見到老頭。而且每次向同門詢問老頭的下落,所有的人非但閉口不答,臉色似乎還有些難看。
最后她一路詢問到了掌門面前,掌門遮掩不住,思索了好久,才終于答應帶她前去探望老頭,卻要讓她先行立下重誓,絕不可將稍后見到之事對外透露半句。
待到女子依言立誓,掌門就帶她去了后山,接連躍過幾處險要之地,終于來到一個隱于白云深處山洞里。
山洞盡頭,燭火光中,女子果然見到了老頭。
只見老頭半躺在一張長椅之上,后頸處正好靠在椅背邊緣,一顆腦袋就像是被折斷了一樣,仰天垂掛在了椅背外面。
而他的腦袋之所以這么垂掛著,是因為他的咽喉已經(jīng)被割開了,在傷口處插著一支碗口大小的漏斗,卻是要以此作為他的進食之處。
不遠處的桌子上,是一桶香氣四溢的稀粥,粥里面是肉眼可見魚蝦肉菜,和米飯一并熬得稀爛。掌門便叫女子盛了一碗粥,去喂長椅上的老頭喝下,便算是前來探望過他了。
女子依言照辦,端著稀粥靠近長椅,才發(fā)現(xiàn)老頭的整個臉頰連同脖子、胸口,都已結(jié)滿了黑褐色的爛痂,就仿佛是曾被烈火焚燒過一般。
她不敢細看,只能用顫抖的手拿著木勺,將碗里的稀粥慢慢舀進那支漏斗里面,讓稀粥順著漏斗緩緩流進老頭的食道,進到他的胃里。
誰知一碗稀粥還沒過半,便聽長椅下面?zhèn)鱽硪魂囅±飮W啦的動靜。她俯身一看,才發(fā)現(xiàn)老頭的下半身處,長椅上分明開有一個大洞,大洞下面則是一只馬桶
——老頭上面剛一進食,下面就已經(jīng)開始泄溺……
那一刻,女子再也按捺不住,當場痛哭了起來。
而躺在長椅上面的老頭,雖然至始至終都沒有絲毫回應,但他緊閉的雙眼眼角處,卻依稀有兩滴淚水緩緩浸出。
后來,女子聽說掌門說,老頭的劍法雖然已是天下無敵,但因為他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遠勝于他,所以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竟不惜以凡人之軀煉化天地,肉身成仙,從而達至傳說中的【劍仙之境】。
為此,老頭先后歷經(jīng)了九九八十一難,接著又以肉身渡劫,身受天、地、人三劫。只可惜在最后一次歷經(jīng)【天劫】之時,不慎被九道天雷同時劈中,終于功虧一簣,落得如今這一下場。
那天夜里,女子一直沒能睡著。
雖然山洞里的老頭一句話都沒和她說過,但是她知道老頭心里在想什么
——他想死!
只可惜老頭還不能死。又或者說,他所在的整個門派,還不能讓他死。
只要還有一息尚存,就不可能置之不理,這本就是人之常情。況且老頭身為門派里的第一高手,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一旦老頭過世,對他所在的整個門派而言,無疑是一個天大的打擊,甚至還會影響到整個門派在武林中的聲譽和地位。
更何況老頭所在的門派,與另一個門派之間,還有一場持續(xù)了百余年的試劍之約。倘若老頭就此離世,也就意味著他所在的門派再沒有與對方抗衡的實力,永遠都無法抬起頭來。
所以,就算老頭自己想死,他也死不了,只能這么繼續(xù)活著……”
說到這里,盡管小雨的語調(diào)還是很克制,當中也沒摻雜絲毫感情,但她面前的那簇火堆,卻突然撲騰起了尺許高的火焰。
南宮玨已經(jīng)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了
——倘若換做自己遇到這樣的事情,一定也會有和小雨相同的想法……
但是南宮玨一定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或許是出于情理,或許是出于不忍,又或者說,是他沒有勇氣做出那樣的選擇……
然而南宮玨知道,小雨一定會有這份勇氣,也一定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果然,小雨話音不停,她所講述的這個故事,也終于到了尾聲:
“……最后,大約是在三更前后,女子終于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偷偷來到后山,回到了老頭所在的那個山洞外。
趁著幾名看守弟子沉睡未醒,女子悄悄潛入山洞,一路來到長椅上老頭的面前。然后她拿起旁邊桌子上喂粥的木勺,用勺柄對著老頭的胸口用力扎了進去。
從那一刻開始,老頭的所有痛苦,就徹底解脫了。但是屬于那個女子的痛苦,卻才剛剛開始?!?p> 故事講到這里,小雨就沒有再繼續(xù)往下講了
——因為這個故事原本就沒有結(jié)局。
即便到了此時此刻,也依然不是故事的結(jié)局。
至于后面發(fā)生的事,南宮玨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也很清楚屬于那個女子的“痛苦”是什么
——那不僅僅是殺害自己師父的痛苦,還有整個白云劍派針對她的九次追殺:
第一次,她殺了三個同門;
第二次,她殺了六個同門;
第三次,她殺了一個、重傷一個;
第四次,她殺了七個、廢了兩個、重傷三個;
第五次、第六次,她都是殺了四個、傷了四個;
第七次,她殺了三個、傷了三個;
第八次,她只殺了一個;
最后是第九次,劍法已經(jīng)趨于大成的小雨,終于一個也沒殺、一個也沒傷。
其實,盡管小雨嘴上不說,但“白云劍派”這四個字,在她內(nèi)心深處一定有著極重的分量
——否則此番【天龍寺】的試劍之約,她又何必冒著生命危險,替一直都在追殺她的白云劍派,迎戰(zhàn)手持【定海劍】的靈巖子?
可想而知,能夠在試劍之約中戰(zhàn)勝峨眉劍派,這不但是整個白云劍派的心愿,也是那位已故的【神劍】陳公望的心愿。
只恨造化弄人、人生無常,命運卻偏偏要作如此安排,不但讓小雨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師父,而且還要讓她一次又一次地殺害自己的同門。
或許,對小雨而言,死,才是她最好的解脫……
想到這里,南宮玨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心中已是百感交集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這一路行來,小雨的笑容背后,總是有一種生無可戀的氣息,甚至隨時準備去死……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安慰的話,思來想去,最后也只想到了一句:
“你沒有錯……倘若有朝一日,我也變成了陳老前輩那副模樣,我情愿一死!”
聽到這話,小雨突然向他問道:“你是不是以為,這個故事里面的那個女子,就是我?”
南宮玨默認。
小雨冷笑一聲,不屑地說道:“無所謂,你就當她是我好了。但有一點,你一定要記住——”
南宮玨在聽。
只聽小雨說道:“——但凡是講故事的人,尤其是講訴和自己相關(guān)的故事,講述之人總是會先將自己從這個故事里擇干凈,隱藏起對自己不利的那一部分。所以我講的這個故事,也僅僅只是一個故事而已,未必就是真的?!?p> 南宮玨沒有說話,因為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小雨默然半晌,隨即又問道:“所以,你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教你這幾招劍法了?”
南宮玨似乎懂了,可是仔細一想,卻又什么也沒懂。
只聽小雨嘆道:“因為有些事情,也到了該放下的時候了……”
說著,她緩緩解下背上那柄用青布包裹的斷劍,然后用這柄劍在面前的地上刨了一個土坑。
南宮玨不解,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小雨反問道:“南宮,話說你這一路行來,前前后后弄丟了多少柄劍?”
南宮玨頓時一愣。
這個問題,他居然回答不了,因為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從最開始在錢塘鎮(zhèn)外的餛飩攤上,被蒙天鏗擊斷的那柄利劍,到自己在鐵匠鋪里隨手買的一柄長劍,再到慕容無猜的那柄【流光溢彩劍】,還有小雨替他買的一柄鐵劍,以及東瀛高手星夜千泉的倭刀,最后才是父親南宮驕留給自己的這柄【天華劍】……
小雨繼續(xù)說道:“其實我應該感謝你才對,因為從你的身上,我居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便是劍終究只是劍,終究只是一件兵器而已。所謂人劍合一,也不過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自以為是;在此之上,分明還有‘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的返璞歸真?!?p> 說著,她已將青布中的這柄斷劍,輕輕放進了面前這個剛挖好的土坑里,又說道:“所以在我的這七招劍法之外,其實還可以多加一招。至于這一招的名字,不妨就叫【埋劍式】好了?!?p> 南宮玨脫口問道:“【埋劍式】?”
小雨沒有回答,因為她的這招【埋劍式】并不難理解
——她用泥土將土坑填滿,然后站起來用腳踏平,這柄包裹在青布之中的斷劍,就已經(jīng)埋好了。
南宮玨愕然半晌,忍不住問道:“你……你以后都不打算用劍了?”
小雨一愣,反問道:“誰說的?”
話音落處,不等南宮玨開口再問,她已嫣然一笑,悠悠說道:“像我這樣的高手,縱然掌中無劍也無妨。只要我的人在,天地萬物,都是我的劍!”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