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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行十善

第二十四章 憶生平悲

日行十善 快活仙兒 4555 2023-06-22 18:28:19

  世道可真是奇怪,你越不想什么、越怕什么,它就越會發(fā)生什么。

  我不知道老天爺是聾子還是瞎子,他聽不進(jìn)我對喜兒姐和福生大哥白頭偕老的祝福,也看不得我與鵲兒姐相互扶持的模樣,唯獨把那幾句荒唐的玩笑話當(dāng)了真。

  我痛恨命運,也痛恨……自己。

  喜兒姐和福生哥的愛情故事早早結(jié)束在兵亂。南方戰(zhàn)事告急,國家大舉征兵,王家為保薪火,將家中門房護(hù)院里的大部分男丁都推了出去,福生哥甚至來不及與喜兒姐告別就被帶去兵營,從此再無音訊。福生大哥留下的不僅是喜兒姐,還有她腹中的孩子。

  從那以后,喜兒姐時常神情恍惚,做事再也沒以前那般利索。

  若是悲劇到這里就結(jié)束,那我后來也不會……

  我恨不得以最惡毒、最丑陋的話語來控訴這不公的命運、這弄人的造化!

  在福生哥被征走的一年之后,鵲兒姐竟被來王家做客的李家太爺看上,要收她做第十八房小妾。

  李家太爺,那是多丑、多老的一個渣人??!先不說那幾乎掉光的頭發(fā)、長著不知名皮蘚的禿頭,就論那全身能聳拉到地上的人皮,足以讓人倒胃口到三天吃不下飯。

  李家是城中富甲一方的大家,經(jīng)常和王家有生意上的來往,王家自然不可能為了鵲兒姐這一個小小的侍女而敗了李家太爺?shù)呐d致。

  可憐我那鵲兒姐,日日夜夜地哭,牙咬碎了,眼哭瞎了,都沒人問她,沒人管她。

  定是我之前尋開心開的沒良心玩笑讓老天聽到了,都說善惡有報,輪回不爽??蔀槭裁矗易烨返膱髴?yīng)降給了鵲兒姐?

  老天爺,你若是開眼的話,就該把所有劫數(shù)加到我的身上!

  我恨??!我恨?。∥液尬抑皇莻€人言輕微的丫鬟,我恨那個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哭成淚人的鵲兒姐,上了那臺沒有任何裝飾的花轎,被只有幾人的迎親隊伍抬去了李家后門……

  自從喜兒姐搬出我們房后,我和鵲兒都極少碰見過她。在鵲兒姐出親的那天,我難得地見到喜兒姐。

  喜兒姐,喜兒姐,我的喜兒姐怎么變成這樣了?

  她憔悴到連我都差點認(rèn)不出的地步,枯槁的面容上寫滿了死氣沉沉,眼睛里再也沒了希望和期待的光芒,只是呆呆地注視著轎子遠(yuǎn)去的影子。

  “喜兒姐,鵲兒姐……鵲兒姐她走了?!蔽覐?qiáng)忍著淚水,對喜兒姐嗚咽道。

  “走了好啊,走了好啊。嫁個老爺總比嫁個出走的門房好?!毕矁航憧匆膊豢次乙谎?,留下了這句話便離去了。

  喜兒姐?

  喜兒姐?。。?p>  你……還是我的喜兒姐嗎?

  ……

  昔日情同親姐妹的三人就這樣被拆散,那間承載我們美好記憶的小房如今只剩下我一人的氣息。鵲兒姐走的那個晚上,我記不清我是懷著怎么的心情躺在那個冰冷的大床上。只記得我是哭啊哭啊,倦到差點錯過準(zhǔn)備三夫人第二天洗漱用的熱水。

  太陽照常轉(zhuǎn),日子照樣過,我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總不能老是活在過去。

  “倒也真奇怪,世上那么多悲苦事全是天老爺安排的嗎?妹子們,你們都要記著,以后若是遇到什么苦難事,都要學(xué)著向前看,找著些許盼頭努力地活著,這樣才能越活越開心,越活越精彩……”

  想著喜兒姐之前教導(dǎo)我的道理,我揉了揉發(fā)澀的眼角,起身著手日常工作,適應(yīng)著獨自一人的生活。

  聽說明年,王家又要買進(jìn)一批小丫頭。若是有小丫頭到了我的手下,我要像當(dāng)初喜兒姐那樣教導(dǎo)她們,讓她們喊我“鳶兒姐”;若是她們像鵲兒姐那般愛哭,我還要讓她們嘗嘗鼻水的滋味……

  ……

  ……

  ……

  “聽說了嗎?南院嫁給李太爺?shù)哪莻€,叫什么鵲兒的?”

  “知道知道,之前和喜管事同住一屋的那個?”

  “對對對,她膽子可真大,當(dāng)李太爺小妾不久,就敢與她那賊情郎在李家幽會,被李家大夫人抓個正著?!?p>  “不會吧!那丫頭之前看著挺老實的?!?p>  “怎么不會?她還敢求李大夫人成全她和她的賊情郎,為了不讓李太爺?shù)胗浬?,她自己還拿刀把臉全割花了,肉皮都翻過來了。”

  “那結(jié)果呢?”

  “偷情還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呢。那賊情郎本就怕死,看她臉一花,立馬撇干凈關(guān)系。那個鵲兒,就直接被拖走給亂棍打死了。那李夫人也是蛇蝎……嘶——鐵石心腸,人家死狀都慘成那樣了,還要送到城外兵營?!?p>  “送去兵營干嘛,讓兵爺埋起來?”

  “你真笨,兵營里有女人嗎,一個個都饑不擇食,連死人都不放過的那種!”

  ……

  頂著偌大的太陽,我全身倒是一片冰涼。腦子嗡的一下炸開了。

  鵲兒姐,她……死了?

  那個規(guī)規(guī)矩矩、見到男人就臉紅的鵲兒姐與情郎幽會……

  那個從小到大沒和男人溝通幾次的鵲兒姐,在一個月內(nèi)有了連我都不知道的情郎……

  那個怕痛愛哭的鵲兒姐為了情郎,狠心劃花自己的臉……

  不知道是淚水已經(jīng)流干了還是人到了極度悲傷時哭不出來,我只覺得腦子里糊成一團(tuán),數(shù)不清的疑點和那張在記憶中盡情歡笑的面容重疊在一起。

  啊……鵲兒,我可憐的鵲兒姐,我究竟要拿什么代價才能換到你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

  渾渾噩噩的我不知不覺走到了隸屬于大夫人的院子,只聽院內(nèi)傳出一聲又一聲棍棒捶擊肉體的悶響以及有些熟悉的慘叫聲。

  意識到不對的我連忙攔住剛從院里走出的一個侍女,

  “你問這個啊。是喜管事向大夫人求情,把之前在她手下的丫鬟的尸體,偌,就是嫁到李家偷情被打死的那個,重新帶回王家。本來大夫人還因為這么丟人的事正在氣頭上,喜嬤嬤這時候來沖撞,被大夫人罰了三十棍?!?p>  壞事了,三十棍沒事先打點好是要死人的,這時候我也顧不上規(guī)矩,闖到大夫人面前為喜兒姐求情。

  “你就是鳶兒吧,正好。之前李太爺看上的本來是你,不過是你姐姐以你年紀(jì)太小為由把自己推了出去,我還以為是什么姐妹情深,就允了,沒想到她竟然是想跑去李家與那奸夫相會,鬧出這樣大的笑話?,F(xiàn)在只好把你送去李家來抵罪?!?p>  大夫人的話字字句句都仿佛在我的心頭上剜血,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是以何種神態(tài)結(jié)束了這段對話。

  大夫人減半了對喜兒姐的懲罰,三十棍只打完了十五棍。我攙扶著奄奄一息的喜兒姐一步一步回到了我們?nèi)俗畛醯哪莻€房間。

  沒想到鵲兒姐竟真是替我擋的劫,我不知道是該作喜還是作悲。

  鵲兒姐,我的鵲兒姐,你要我拿什么臉面去地下見你呢?

  “鳶兒?!毕矁航惆l(fā)出一聲細(xì)若蚊吶的呼喚。

  “喜兒姐,我在?!蔽揖o緊握著喜兒姐的手,淚水又不爭氣地往外流。

  最近哭的次數(shù)還真是多。

  “現(xiàn)在,就剩你和姐姐相依為命,你……你要好好照顧好自己……”

  “姐姐,我會的,我會的?!?p>  ……

  自福生哥離開后,喜兒姐的身子一直都未曾好過,終究是挺不過那十五根悶棍,先我一步下去見鵲兒姐了。

  我拿出攢了幾年的積蓄,托人脈給喜兒姐的孩子尋了一個好人家。

  那是一個男孩,想必他以后笑起來一定有喜兒姐那般好看。

  至于鵲兒姐的尸身,有人說被在兵營撕成碎片,有人說被葬在哪個亂葬崗,我是怎么也尋不到了。

  我的鵲兒姐,不要怪罪我,我會下來與你賠罪。

  我又花錢打聽到了鵲兒姐所謂的情郎,他本是市井上一個有名的潑皮,不知道這幾個月來怎么的忽然入了李家當(dāng)了大夫人侍衛(wèi),自鵲兒姐死后,他居然僅僅只是被趕出了李家。當(dāng)我費勁心思尋到他時,他已然成為荒野上的一堆白骨。

  我的鵲兒姐,你定是被冤枉害死的!

  ……

  ……

  ……

  我沒有哭,也沒有鬧。我會拿胭脂粉飾自己的兩腮,取紅紙明艷自己的雙唇。

  是誰一臉歡笑地踏上出嫁的花轎?是誰滿是期待著的,靜靜候著丈夫掀起她的紅蓋頭……

  在夢中預(yù)演過無數(shù)遍的場景終于發(fā)生在現(xiàn)實,李太爺如同一只發(fā)情的癩皮狗癡迷地?fù)湎蛭?,我粲然一笑,嬌羞地用枕頭抵住了他迎上來的嘴,在他沉迷于溫柔鄉(xiāng)之際,我輕輕地摘下頭上的一只發(fā)簪,朝著那滿是皺紋的脖子狠狠刺了下去……

  那只發(fā)簪,是鵲兒姐留給我的……

  隨著夜色的越來越濃,門口駐守的侍衛(wèi)愈發(fā)困乏。我褪去沾上血的嫁衣,找準(zhǔn)機(jī)會從后窗翻了出去。

  我還真是幸運,若是李太爺給我找了一個新房,我只能換走他一個。他千不該萬不該,把我安排到鵲兒姐曾經(jīng)住過的院落!

  未嫁進(jìn)來的這段時間,我用盡所有積蓄打點李家下人,以怕受夫人們的刁難為由,讓他們時不時給我?guī)┥钣闷返靳o兒姐曾經(jīng)住過的院落。里面除了食品用具,還有三大缸燈油……

  “走水了!走水了!”夜里突起的一場大火幾乎將李家百年的基業(yè)焚燒殆盡,大火無聲地焚燒著大墻里各種無法明說的罪惡。尖叫聲、哭喊聲以及小孩的啼哭聲漸漸匯成了一首喪曲,這是我奏給喜兒姐和鵲兒姐的哀樂。

  我忍著惡臭,將自己投進(jìn)茅房。聽說李家的茅房與河渠相通,即使被悶死在里面,我的尸體也不會被葬在李家!

  漸漸地,我愈發(fā)呼吸苦難,穢水不停地灌入我的口鼻。意識漸漸模糊起來,往事一幕一幕回放在腦海。

  ……

  這是?走馬燈么?

  也好。

  喜兒姐,鵲兒姐,鳶兒來陪你們了。

  ……

  隱隱中無數(shù)來自李家的氣息拖住了我的身形,我奮力掙扎,卻怎么也掙脫不開。

  氣息化作一張張猙獰扭曲的面龐,他們的面上或被恐怖的燒傷覆蓋,或露出森森白骨。

  他們不斷噬咬著我的血肉,發(fā)出一陣陣憤恨的尖叫:

  “我好恨??!我明明沒做錯什么,與那老頭相比,我殺的浪蹄子還算少的。”

  “好痛啊,好痛??!你為什么要殺我!”

  “誰來救救我?。∥沂菬o辜的,你為什么要害死我!”

  ……

  我能很清楚聽到他們所有的話語,那些話在我腦海里久久縈繞,紛擾不休。我痛苦地捂住耳朵,依舊無濟(jì)于事。

  “你與你姐姐一樣,都是爛泥糊成的賤媚子!早知道就不等你嫁進(jìn)來了,直接尋一個流氓去殺了你……”

  某個聲音忽的傳進(jìn)我的耳里,我的心神在那一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說之前我還留有對誤傷無辜者的悔意,現(xiàn)在這份感情已經(jīng)蕩然無存。

  “哈哈哈!鵲兒姐果真是你們害死的!”我放肆地大笑著,將那一道道的氣息牢牢鎖在身邊。他們驚恐地尖叫起來,

  “你,你要干什么!”

  喜兒姐,鵲兒姐,請原諒鳶兒的失約……

  你們這些壞東西,與我一同下地獄去吧……

  李家的怨氣、廁所的污穢與我的身形逐漸相融,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的變化。我的身體逐漸鼓脹,面容漸方,兩只眼睛顯出紅光,鼻子朝前翹起,嘴角兩側(cè)也長出了同野豬相似的長牙。

  這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我吃痛地下意識想張大嘴深呼吸來緩解痛苦,卻引來更多的穢水進(jìn)入體內(nèi)。

  意識又開始模糊起來,不行了……好難受……

  喜兒姐、鵲兒姐,我真的好想你們……

  當(dāng)我恢復(fù)意識的時候,我正處于一片淺灘之上,我伸出頭俯看河面,河面的倒影已然變成了自己原來的模樣。難道剛剛身體的變化是夢嗎?

  我捧了一手清水,水以極快的速度變得惡臭渾濁,與穢水無異。

  “看來,我已經(jīng)變成了與茅房污穢有關(guān)的妖怪了?!蔽也唤猿暗?。

  ……

  從那以后,我開始漫長的流浪生活。我到過不少地方,也見過不少奇事。漸漸地,我習(xí)得了一些非同尋常的本領(lǐng)。

  流浪途中我也遇到了許多妖怪同類,他們見到我的時候,總是一臉驚嘆,然后絲毫不掩飾對我的鄙夷之情。想必是因為我?guī)值纳矸荨?p>  我應(yīng)該是一只廁鬼,一種沒什么實力也沒什么靈智的妖怪。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保留了身前的意識與容貌,僅僅表現(xiàn)出廁鬼的特性與神通。

  真是奇怪,我為什么要以這種卑賤妖怪的形式茍活于世?

  初次遇到捉妖人時,出于本能的恐懼,我逃走了。倘若我被他滅了,是不是就可以去見喜兒姐和鵲兒姐了?

  但是我還是藏了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如此矛盾。

  是為了不讓那些與我共生的怨氣一起去見鵲兒姐嗎?還是單純的怕死呢?

  我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怎么可能怕再死一次呢?我也在尋找,尋找著不想被捉妖人滅殺掉的答案……

  一日,路過平山縣的我感知到了一個小孩跌入了茅廁里。三日后,又感知到了同一個位置發(fā)生同樣的事件,看氣息,似乎是同一個孩子。

  ……

  這個叫秋平的孩子絕對有什么古怪,為什么他能突破靈障的限制直接碰到我的靈體。

  ……

  我從秋平給的包袱里拿出了一條很是漂亮的淡黃衣裙,摸著脖子上隱隱剛剛秋平環(huán)抱留下的體溫,我心里感覺暖暖的。

  自從喜兒姐鵲兒姐走后,我似乎再也沒有被被人擁抱的經(jīng)歷。

  “都要學(xué)著向前看,找著些許盼頭努力地活著,這樣才能越活越開心,越活越精彩……”

  我又記起了喜兒姐的話,嘴里輕輕念叨著,

  “喜兒姐,我有在好好地照顧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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