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光景,一個衣不遮體的小女孩終日蜷縮在某個破屋的角落,吮吸著滿是污垢的手指來緩解時不時從腹中傳來的痙攣。無休止的饑餓,這應(yīng)該就是我對家的第一印象。
我出生在一個農(nóng)家,家中靠著在租借土地上種的幾份薄糧勉強度日。
那些關(guān)于爹娘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但是我能肯定家里不只有我一個孩子。我是有個哥哥?還是有個妹妹?
妹妹,我該是有個妹妹。
可……那又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不到五歲的我,就被爹娘賣給了人牙子!
我應(yīng)當(dāng)是不聽話,或是又多吃了一口糧,不然娘是不舍得我的。
依稀記得那是一個被連綿陰雨染灰的清晨,爹難得給我盛了一大碗的稠粥后,蹲在門口許久都沒出聲,娘也抱著我哭了好久。
他們應(yīng)該是厭棄我的,所以才把我賣給人牙子。但他們又是舍不得我的,所以才讓我喝了那么大的一碗粥……
人牙子一枚一枚數(shù)著錢幣,向我爹排出幾串吊錢后,便把我牽上了牛車。說是牛車,不過只是一個被牛拉著的狹小的棚子,棚子里還有幾個和我一樣的小孩子。
人牙子指著一個全身滿是淤傷的孩子,警告我說,“你爹娘收了老子的錢,你就是爺買來的牲口,別想著整些花活討打!你要是乖些,爺興許還能發(fā)發(fā)善心,給你尋個好人家?!?p> 棚子里比想象中的要昏暗許多,后面陸續(xù)又進來的幾個孩子將僅剩的空間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有些喘不上氣,閉上眼睛猛縮著脖子,意識漸漸模糊,只聽得車前邊傳來的清脆牛鈴和雨落在棚頂?shù)南±懧暋?p> “叮當(dāng),叮當(dāng)……”
“滴答,滴答……”
牛棚終歸是簡陋的,不時有雨滲進棚頂落在身上,清清涼涼的,就像村口的老榕、河上的綠萍,還有天上烏泱烏泱的云團,冰冰冷冷的。
……
人牙子沒有食言,把我賣進了一個大戶人家,同我一起的,還有一個大我約三、四歲的女孩子。
“好了!丫頭們!進了王家的門,你們的苦日子就到頭了!”一個笑容憨厚的姐姐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那個女孩子,將我們帶進了一間明房,笑道:“這便是我的臥房,也是你們的,三人睡在一張大床上?!?p> “我們王家的傭人都是從小養(yǎng)起,由大丫鬟帶領(lǐng)新人學(xué)規(guī)矩?!?p> “我叫王喜兒,在外面要叫我喜管事,私下喊我喜兒姐就行了?!?p> “噫兒!你們身上怎么這般臟?該死的牙婆子,讓你們活受這種罪!”說著,喜兒姐剛剛還彎笑的眉眼里倏的冒出兩行熱淚。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怪。
眼淚,真的能這么容易流出來嗎……
……
除了爹娘,還會有其他人管我的死活,在乎我的感受嗎?真的會有陌生人為了我受的苦受的累感到難受嗎……
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手在顫抖,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腿在抽搐,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渾身都寫滿了不自在!
我睜圓雙眼,想將面前的這個人映入腦海……
“哇!”與我同來的那個女孩子一下子哭了出來。
喜兒姐連忙拭去自己的淚水,一面將那個女孩擁入懷中,一面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喜兒姐柔和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你也是,來吧!”
我神使鬼差地牽住喜兒姐的手,順著她的力,被她抱進懷里。
嗯……還挺暖和的。
……
“頭擺正,背挺直!眼睛不要看手里的果盤,多注意腳下的步子!”
喜兒姐攏了攏身上松弛的褻衣,用手上的細竹條戳了戳鵲兒姐的發(fā)抖的小腿。
我與那個被一同賣進王家的女孩子,一個被喚作鳶兒,一個被喚作鵲兒。她年齡稍長我一些,故我都喊她叫鵲兒姐。
鵲兒姐咬著嘴唇,吸著鼻涕,似乎是在強忍著,但卻止不住噼里啪啦往下落的淚珠子。她手里端著一個空果盤,本來就不穩(wěn)的動作在她悲傷情緒的影響下顯得更加粗糙。
喜兒姐有些被氣笑了,彎下身子捏了捏鵲兒姐的臉蛋,說道,“你呀你,怎么哭成這樣?喜兒姐我動手打過你嗎?”
“……沒?!冰o兒姐猛吸了一下鼻子,淚眼汪汪地望著喜兒姐。
喜兒姐有些受不了鵲兒姐弱小無助的視線,一邊雙手揉捏著她的小臉,一邊解釋道:“姐姐這可不是欺負你?。”绕鹉切┫匆伦鲲埖碾s活丫鬟,禮儀侍女的活是不是又干凈又高上?”
“嗯……”
“鵲兒你看吶,王家的大人都不是吝嗇鬼,侍女除了每月的例錢外,還能多拿幾塊賞錢哩!要是你被哪個小姐看上,變成貼身丫鬟,那才叫風(fēng)光!”
“嗯……”
“所以是不是要學(xué)好怎么端盤子,怎么傳東西?聽早上教禮儀的嬤嬤說,你摔了三塊盤子,所以我才晚上偷偷陪你練呢!”
不知道是不是喜兒姐的話刺激到了鵲兒姐,反正鵲兒姐哭得更傷心了。她的臉已經(jīng)被喜兒姐揉成扭曲變形的樣子,說出的話很是模糊不清,
“庫西……五會……不無……”
“啊,對不起對不起!再說一遍,姐姐剛剛沒聽清。”喜兒姐終于放開了她早已沾滿淚水鼻涕的手,順便摘下了鵲兒姐手里的空盤。
鵲兒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停用手擦拭著止不住的淚珠,啜泣道:“我知道我笨,做不到鳶兒妹妹那樣,但我會努力,不要再把我丟掉好不好?”
聽了鵲兒姐的話,喜兒姐的眼睛似乎也有些紅紅的,她憤憤地抱著鵲兒姐,“不會丟的,怎么都不會丟的。鵲兒你再笨再傻也沒事,姐姐陪你練一千遍一萬遍,總能學(xué)會的。你看姐姐就找你一個人練,鳶兒想練,我還不陪呢?!?p> 不料鵲兒姐哭得更傷心了,
“我真的有那么笨嗎?”
喜兒姐也注意到的在床上默默看戲的我,一瞬間意識到她剛剛話里似乎有偏心的嫌疑,連忙打著哈哈,“沒呢沒呢,鳶兒妹妹功夫也不到家,也要多練練?!?p> 說著,喜兒姐朝我招了招手,我很不情愿地起身走到她的身邊。
只見她一把抓過我的兩只手,將我的兩個小拇指插入還在哭泣的鵲兒姐的兩個鼻孔。
鵲兒姐一下子呼吸不暢,被鼻水嗆到了,止住了泣。而我則是愣愣地看著沾上某些晶瑩剔透物質(zhì)的小拇指,想說什么又說不出話來。
“哈哈哈哈哈,我早就想這么干了!可惜我的手指太大了,還是鳶兒的合適?!毕矁航愎笮Φ馈?p> “噗嗤!”剛剛還在哭泣的鵲兒姐也忍不住了,破涕笑道,“喜兒姐,你壞心思真多!”
我看了看粘稠的兩只小拇指,又看了看笑得非常開心的兩個人,一下子沒忍住,將兩只手指分別塞進她們咧開的嘴里。
……
我伸了伸很是酸痛的腰,在床上舒服地打著滾。
鵲兒姐坐在床頭,忙著將頭發(fā)盤起來。
“今天可真是累人!四小姐出嫁的陣仗可真大?!蔽胰滩蛔”г沟?。
“可不是,你看喜兒姐現(xiàn)在都在忙呢!”鵲兒姐盤好了頭發(fā)后,也躺在了我的身旁。
“哈哈,估計這會兒喜兒姐忙著和她郎君談情說愛呢!”我哈哈笑道。
“亂講!他們可還沒成婚呢?!冰o兒姐嘴上訓(xùn)斥我,但是她自己也笑得很開心,說道,“不過喜兒姐也當(dāng)真好運,和那門房里的福生大哥生了情,居然直接被老夫人賜婚了?!?p> “你說,喜兒姐嫁給福生大哥,是不是就搬出去了。”我起身吹熄了油燈,凝望著從窗子里落下來的微弱月光,問鵲兒姐道。
“自然不與我們同住,他們應(yīng)該是在府里找一個側(cè)房。喜兒姐以后可不能叫姐了,要叫她喜嬤嬤?!?p> “也可能叫她喜奶娘!”
黑暗中,我和鵲兒姐不約而同地放出一陣大笑。笑聲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寂。久久之后,那邊傳來鵲兒姐的聲音,“鳶兒,我們來王家有多久了?!?p> 我想了一會兒,回她道:“應(yīng)該是第七個年頭。”
“原來已經(jīng)這么久了,喜兒姐也真是,我們來得時候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我還以為她永遠都嫁不出去了都……沒想到現(xiàn)在說嫁就嫁?!?p> 我看出了鵲兒姐的心思,笑道:“怎么,舍不得喜兒姐?”
“舍得,怎么不舍得?那是喜兒姐的福報!可,若是她不嫁人,我們?nèi)嗽谝黄鹨埠茫∫院蟾镄逻M的丫頭要喊她大嬤嬤,喊我中嬤嬤,喊你小嬤嬤……”
“怎么都是嬤嬤?”我忍不住打斷了鵲兒姐美好的幻想。
鵲兒姐將手伸進我的被窩輕輕掐了一下,以示對我的抗議。
許久之后,鵲兒姐沉沉嘆了一口氣,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問道:“妹妹,若是我以后也嫁人了,你舍不舍得姐姐?”
我肯定是舍不得的,抵不住要在被子里哭個幾年。但那些挽留的話我怎么好意思說得出口,只當(dāng)開個玩笑說道:“姐姐你能嫁什么人?怕是只能嫁給老頭給人家做小的,不如留下來陪妹妹?!?p> “不正經(jīng)!你才給別人做小的呢!”說著,鵲兒姐嬉笑著鉆進了我的被窩,與我打鬧起來。
……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nèi)羰钦嬖谕跫易鲆惠呑拥难诀?,做一輩子的姊妹,那又該怎是怎樣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