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臨岳死后,南府已沒了勢力,像在秋風中打著旋兒的落葉,注定要入土化泥。
更沒想到的是,城內(nèi)巨賈秦塑言之子秦輕笑也來聒噪。
秦輕笑好賭、好酒,好去人人皆知的花苑樓。
總之,秦府有花不完的銀子,用不盡的綢緞,喝不干的醇酒。
秦輕笑早就覬覦南屏燕的美貌,常對人說:“若能得到南大小姐,花苑樓不去也罷。”
他常常假裝路過南府,向府邸內(nèi)輕瞟,也常常借中秋、七夕之際,向南府贈金送銀,示現(xiàn)殷勤。
不過都被南臨岳婉言拒絕了。
南臨岳像擺在他面前的一座無法翻越的大山,令他有所忌憚。
南家世代豪門,但代代單傳,到南臨岳這一輩,只有一個女兒。
誰會讓這掌上明珠嫁給一個扶不起的紈绔?除非他昏了頭。
如今南家已近崩散,他總算是找到了機會,他可不管什么孔孟禮數(shù)。
秦輕笑一邊去逼楚塞川退婚,一邊去南府下聘書。
錦緞、紅奩、香燭,裹金鑲銀,搬家似地往南府里送。
只盼南夫人松口,便可把佳人獨攬。
南夫人本為大家閨秀,知書達理,自然容不得秦輕笑胡鬧。
南夫人正色道:“南老爺尸骨未寒,出于禮數(shù),我們也應守喪盡孝。何況小女已經(jīng)許配給了楚家,哪有再侍一夫的道理?秦少爺英俊風流,自然會找到更合適的姑娘。我們家雖不寬裕,但還不缺這點彩禮,秦公子還是拿回去吧?!?p> 言語冰冷,卻又不卑不亢,任何良正之人都會知難而退。
可這番言語碰到的卻是一堵軟墻,任你如何摔打,就是傷不了它半點筋骨。
秦輕笑不以為意,笑道:“我確實看上了南大小姐,除她之外,我不會再對別的姑娘心生漣漪。還望南老夫人成全?!?p> 話中帶笑,笑里藏刀!
南夫人道:“我話已說明,秦少爺不必再來糾纏。若違越禮數(shù),咱們可去縣衙商量!”
話已至此,已經(jīng)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那秦輕笑竟然仗著人多勢眾,霸王硬上弓,當日就將南屏燕搶回家中。
女兒無端受辱,自己又無能為力,南夫人憂憤無比,氣暈倒地,眾仆役搶救不迭,已然仙逝。
當晚,秦輕笑涎著臉,踱到南屏燕身側:“南小姐,委屈你了。我將你綁縛,也是不得已的辦法。你若順從了我,我必定待你如上賓?!?p> 南屏燕笑道:“承蒙公子厚愛,小女敢不從命。只是父母尸骨未寒,還愿公子能緩我?guī)兹?,待我將父母發(fā)喪之后,必定回來與公子團圓?!?p> 秦輕笑大喜:“姑娘真乃知書達理之人!”一邊說,一邊將綁在南屏燕身上的布帶解開。
南屏燕早已瞅準桌上有一把剪刀,布帶一解,立刻將剪刀抓起,一下向秦輕笑心窩刺來!
秦輕笑一驚,側身一躲,右掌猛然拍擊,“當”地一聲,已將南屏燕手中剪刀拍落!
秦輕笑不怒反笑:“南大小姐如此不知趣,只好讓你嘗嘗我的手段!”
秦輕笑右掌變爪,急速前伸,已向南屏燕心口抓來!
誰也不知這般紈绔子弟,竟然暗暗練得一身好武藝!
忽然,窗外一支袖箭飛來,“噗”地一聲,正中秦輕笑右臂。
箭穿入骨!
秦輕笑一怔,顧不上疼痛,一把將袖箭拔出,縱身躍至屋外。
院子里立著一個青衣青袍的男子,在清冷的月色中,越發(fā)顯得高挑瘦削。
“你是——”
“能要你命的人!”
“可惜你說得不對?!?p> “哦?”
“既然能要我命,為何剛才不一箭射死我?”
“因為你還有點價值?!?p> “什么價值?”
“你知道了,你就得死,你愿意知道嗎?”
秦輕笑只覺得身體如墜入無底冰窖一般,主動轉(zhuǎn)移了話題:“你來我府上干什么?”
“救南大小姐?!鼻嘁氯撕敛浑[諱。
秦輕笑已知自己絕非這青衣人對手,但想到南屏燕,一瞬間又改變了主意:“也許,我可以偷襲成功?”
秦輕笑忽然一聲嘯叫,手中現(xiàn)出一柄短刀,不劈反刺,一刀向青衣人胸部襲來!
刀光如電,疾若奔雷!
“叮!”地一聲脆響!
秦輕笑看著自己的手腕,百思不解!
手腕已裂,滲出股股鮮血!
青衣人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長劍!
自己竟然連一招都擋不?。蚀_地說是半招,因為他根本沒看到對手是何時持劍出手的!
***
柳慕花將南屏燕救出。
南屏燕心中苦悶。
父母轉(zhuǎn)眼間雙亡,未婚夫楚塞川又窩窩囊囊,竟然答應了秦輕笑的要求。
人世間的悲痛,難道都讓我一個人嘗?
南屏燕本欲告之官府,一想,那秦輕笑定然早已經(jīng)打點停當。
家中已無人,若還家,難免再被秦輕笑騷擾。
只好隨柳慕花來到這間酒肆暫避……
秋風漸厲,夜寒侵骨。
酒肆內(nèi)良久無語,二人都不知該說些什么了。
南屏燕已無父母,柳慕花又何嘗雙全。
同是傷心斷腸人,如天涯凄凄衰草。
幾聲悶雷響過,窗外下起了綿綿秋雨。
秋雨隨風,穿透薄窗,浸濕了柳慕花的青衫,柳慕花渾然不覺。
不過寧寂的氣氛很快被打碎了。
秋天確實會發(fā)生很多事,凄涼的事,詭異的事。
“噠噠噠”馬蹄聲由遠及近,街上馳來一人。
那人奔到酒肆前,左掌輕按馬背,已飄落馬下。
如同一只秋風中的蝴蝶,雖然輕盈,但卻已到暮時。
他在馬腹上輕拍了一下,那馬回頭哀嘶幾聲,疾矢一般向前奔去,消匿在秋雨中。
他望著那匹健馬遠去,在雨中立了好久。
他緩步進入酒肆,坐在居中的酒桌旁,一語不發(fā)。
沒戴斗笠,沒披蓑衣,黑衣黑袍黑面,像個陰影一般,背著一個長長的木匣。
酒肆內(nèi)又歸寧靜。
氣氛凝結得令人可怕,好像誰先說話誰就會被秋風卷走,飄搖天涯。
南屏燕忍不住打破了靜寂,不過是對柳慕花說的:“恩公,這個人好生奇怪。”
柳慕花輕輕嘆了一口氣:“一點也不奇怪?!?p> 在他看來,這個人只是有點古怪。
一個人快要死的時候,脾氣總會有些古怪。
柳慕花拿起桌上的酒壺,踱了過去。
黑衣人淡淡道:“你在祭奠我?你知道我從不喝酒的?!?p> 柳慕花緩緩道:“喝了酒再死,會死得沒有痛苦?!?p> 黑衣人道:“你知道我一定會死?”
柳慕花徐徐道:“不知道?!?p> 黑衣人接過酒壺,一飲而盡。
這是一壺高粱酒,酒烈香濃,灼人肺腑。
不過在這蕭瑟的季節(jié),飲這種酒最合適。
它會讓你暫時忘卻煩惱,忘卻窗外肅殺的風景,也會讓你永遠記住一切,在你醉醒的時候。
可他永遠不會醒來了,像影子消失在日光下。
柳慕花燃起一炷香,插在財神像前的香爐里。
香氣裊裊,像一條逶迤的灰蛇,在空中騰逸。
夕陽隱匿,酒肆中漆黑一片。
只有那炷香頭上的紅點,閃著微弱的殘光。
許久,街上傳來更夫的梆子聲。
三更。
一個手持紅燭的老嫗慢慢踱進了酒肆。
她小心翼翼地護著燭火,生怕被秋風吹熄,被秋雨澆滅。
老嫗面上溝壑縱橫,紋著一只青色的蝴蝶。
南屏燕縮在桌角,突然覺得有些寒冷。
胸腔內(nèi)似有一根冰凌生長,直抵咽喉,說不出話來。
“毒仙婆婆,你來了。”
“你知道自己必死,還來得這么早!”
“我想體會臨死前的恐懼?!?p> “你害怕了?”
“見到你,我反而很平靜?!?p> “你選的地方不錯?!?p> “是的?!?p> “你自殺,還是讓我動手?”
柳慕花淡淡地說:“或許我還有其他選擇。”
老嫗一怔,將紅燭湊上前去細看,黑衣人嘴角淌著烏血,血已凝結,顯然已死去多時。
難道剛才和自己說話的,是那個角落里的人?
憑她數(shù)十年的修為,竟然聽不出是誰在和自己說話,老嫗心中不由一凜。
“你是——”
“一個不想死的人?!?p> 老嫗一把抓過黑衣人背上的木匣,五指發(fā)力,“啪”地一聲,已將木匣抓裂!
木匣里滾出一雙殷紅的鐵球。
紅光刺目,如噴薄的朝日,老嫗忙將視線移開。
那雙鐵球不斷互碰,滋滋作響,忽然合并一處,化作一團烈焰,灼向老嫗雙目。
老嫗拋掉紅燭,怪叫連連,像得了失心瘋一般,縱入雨中,轉(zhuǎn)瞬不見。
烈焰在空中飄搖幾圈,漸漸熄滅。
酒肆內(nèi)復歸寧寂。
南屏燕茫然地看著這一切相繼發(fā)生,心中驚懼。
南屏燕定了定神,道:“恩公,這黑衣人是誰?難道是被這老嫗追殺?”
柳慕花淡淡道:“是的。黑衣人名蕭止恨,是我的一個朋友。這老嫗是江湖上最會使毒的毒仙婆婆?!?p> 南屏燕道:“他們之間有什么仇恨嗎?”
“或許無冤無仇。”
“哦?”
“準確地說,我也不知道他們?yōu)楹谓粣?。不過,酒壺里看來已提前被毒仙婆婆下了劇毒,幸虧我今天不想喝酒?!?p> “她為何秉著一只蠟燭?”
“那支蠟燭的蠟油中已被配制了毒藥,蠟燭燃燒,會產(chǎn)生毒氣。我點燃的那炷香可以將毒氣中和。那兩只鐵球名灼心閃,不過蕭止恨從來沒有使用過。他也許認為我的武技不敵那毒仙婆婆,為防萬一,將鐵球裝入木匣,以阻止毒仙婆婆的進擊?!?p> “她為何要抓開木匣呢?”
“或許有讓她認為很重要的東西。”
南屏燕愣住了,她從小在豪門長大,也見過他人的勾心斗角,但沒想到這世間竟然如此險惡。
柳慕花望著南屏燕緊蹙的雙眉,好像已經(jīng)窺見她心事一般:“南姑娘,你還有什么親戚沒有?”
“只有一個遠房姑媽,不過已經(jīng)很多年沒聯(lián)系了?!?p> “在哪里?”
“花蕪城?!?p> “南姑娘還是去尋找一番,暫時去親戚家棲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