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聲無哀樂（6.8k 二合一）

　　古往今來，真正好的局面，必定都是和局。以和為貴，和氣生財，君子和而不同，都說明了和是快樂的源泉。

　　不過，對一些人來說，和則無利可圖，亂倒可混水摸魚；亂世出梟雄，和平時世，反而無甚可為。

　　如今中苗和平締盟，在外看來恰為太平盛世，然而禍患恰恰醞釀在蕭墻之內(nèi)，朝堂更有風(fēng)云暗涌，流言四起。

　　這變故發(fā)生在蒼越孤鳴繼位不久，南苗諸多部落蠢蠢欲動，是點睛化龍獻計不費一兵一卒平定氏族動亂，輕描淡寫將一場干戈于舉手間化為無形，至此苗疆祭司之名始才不脛而走。

　　有人說，醫(yī)天子能容天下，苗王能用醫(yī)天子，所以他能得天下。

　　可是也有人說，一山不能容二虎，蒼越孤鳴與點睛化龍現(xiàn)在不斗，等天下大定時也難免會兩虎相斗。

　　這絕對可以說是苗疆的一大遠憂，也是一大隱憂，更甚者南苗佯作偃旗息鼓正是同醫(yī)天子暗通款曲的結(jié)果。

　　忘今焉當(dāng)然聽過這些流言。

　　因為后一項傳說，正是他親自“創(chuàng)造”出來的，故意讓這些話流傳江湖與廟堂，然后他在等待苗疆宗政兩方首腦的反應(yīng)。

　　消滅敵人的最佳方法是：讓他們自己消滅自己。

　　讓敵人自相殘殺的方法，首先便是要引起他們互相猜忌。

　　一旦互相猜疑，便不能合作無間，只要不合作無間，便有隙可趁。

　　要引起敵人互相不信任，可以誘之以利，但對付像蒼狼和荻花題葉這類人，威逼利誘不過無用功。

　　于是非然踏古就制造流言。

　　流言永遠有效。

　　就算是定力再高的人，也難免會被流言所欺、謠言所惑，因為流言本身能造成一種壓力，像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正所謂“流言止于智者”，但你就算買匹布也得要看是不是品質(zhì)保證的老字號，智者也難免要聽流言，只不過是對流言較有所選擇而已。

　　縱使是從不聽流言的人，只能算是對流言作一種逃避。

　　換句話說，流言對他一樣有影響力，所以才教他不敢面對。

　　能夠面對流言、解決謠言的人，就是一個勇敢的人。

　　忘今焉把流言傳了開去，他選擇的時機也很巧妙，適逢鐵軍衛(wèi)得勝歸來，苗王設(shè)宴犒賞三軍以慰將士辛勞之際。

　　流言軼聞自始傳播，須知因苗地風(fēng)俗與信仰緣故，宴飲用度均由苗疆祭司一手安排，這當(dāng)中不乏操縱之機。

　　這當(dāng)中的機竅很難不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非然踏古甚至將苗疆軍首一道圈在算計當(dāng)中，然后他就坐等各方的反應(yīng)。

　　敵人那兒既然有火藥庫，他無意要去把它搬回來，只需為對方點燃引信就可以了。

　　他相信他的做法就像把一桶水潑到面粉袋里頭，隔不了多久這袋面粉就要發(fā)霉、發(fā)酵。

　　——如果要一對夫婦爭吵，很簡單，只要在外面到處流傳著他們相處不睦就可以了。

　　——一個組織里的老大和老二開始互相斗爭，往往是因為外面已經(jīng)在傳：老大要踢掉老二、老二聯(lián)合老三要架空老大。

　　忘今焉有時候確也難免相信，只要蒼狼與荻花題葉仍君臣投契互不相疑，苗疆朝局的穩(wěn)定就仍然無可撼動。

　　所以他潑出了這桶“水”，然后耐心等待結(jié)果——

　　結(jié)果他得到什么？

　　沒有結(jié)果。

　　蒼越孤鳴仍是蒼越孤鳴，為王安邦治國；荻花題葉仍是荻花題葉，司禮撫民以生；二人互相倚重，平分秋色。

　　那一桶水就似倒進了海里，全無反應(yīng)，從此以后，非然踏古對蒼狼與醫(yī)者間的關(guān)系更是好奇。

　　老二不能不容忍老大，因為老大的勢力都要比老二來得大，老二不能忍，就不能成為老二。

　　他可以是老大，或者什么都不是，但做老二的天職便是要讓老大，可是這老二怎能使到老大完全不虞有他？

　　如此人物不是極端的穩(wěn)重忠心，就是極端的深沉莫測。

　　這正是荻花題葉了不起的地方，同時也是蒼越孤鳴不可忽視之處。

　　忘今焉覺得奇怪，但并沒有放棄。

　　既然三人成虎的輿論無法動搖信任，那就讓他們主動走向分歧。

　　對此，非然踏古已有頭緒。

　　是夜，苗王府東廂房

　　房內(nèi)各般陳設(shè)質(zhì)樸豪雄，比諸南方雕梁畫棟的園林另是一番氣象。

　　熹微燭影光暈中，有一人挑燈夜讀，是客居此地的修儒。

　　少年幾步開外的床榻上是閉目深眠的無情葬月。

　　飛書知會過太師娘的他帶男子來到苗疆意欲找尋其來歷的相關(guān)線索。

　　所幸因冥醫(yī)緣故修儒尚有苗王這一人脈能可動用。

　　若否少年可真不知該如何將嚷嚷著要看公主的無情葬月帶回還珠樓，雖說還是有冒犯到叉玀將軍就是了。

　　“修儒還沒休息嗎？”

　　渾厚慈和的詢問聲響起，出自不知何時來到的忘今焉之口。

　　“?。　甭劼曁ь^的修儒起身行禮，“原來是國師。”

　　“不用多禮，來，坐下吧?！?p>　　老者握著碧玉節(jié)杖的手稍舉示意少年莫要拘謹(jǐn)。

　　“這么晚了，還在看書，修儒真是認(rèn)真。”

　　走到少年身邊掃了眼案上書冊的非然踏古神色和藹，關(guān)懷言辭聽來更仿若尋常長輩一般，令人頗感親切。

　　“苗疆的醫(yī)學(xué)藏書有很多呢，”于此地渾不設(shè)防的少年本能被帶偏話題，“修儒應(yīng)該好好把握這個機會才是?！?p>　　“嗯，不用心急時間尚多，慢慢讀就好了?！闭f著，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忘今焉轉(zhuǎn)眸注目榻上男子。

　　這意圖不要太過明顯……

　　修儒見狀眨了眨眼：“國師是不是好奇無情大哥的來歷？”

　　“修儒是如何遇上這個精神有異的壯士呢？”非然踏古問。

　　給苗王提供的只有風(fēng)中捉刀這個關(guān)鍵，許多細節(jié)并未得暇轉(zhuǎn)告。

　　如今考慮到是否訊息太少不利調(diào)查，少年遂交代更多。

　　“國師詳情聽說……”

　　修儒同忘今焉講解如何遇到無情葬月，乃至通幽谷見聞亦不稍加保留。

　　不過慮及江湖風(fēng)波可能破壞太師娘清凈，少年特意囑托一句，萬望鐵軍衛(wèi)莫要殃及此地。

　　聽完修儒解說的非然踏古摸了摸少年的腦袋，由衷贊許道：“真是善良乖巧的孩子，王上已經(jīng)交待鐵軍衛(wèi)全力調(diào)查，一旦查清事實也許修儒就能放心醫(yī)治你的無情大哥了。”

　　“其實，我也很怕日后所得到的消息，不是我心中所期望的一樣?！?p>　　少年神色憂慮。

　　“天生是好人，那他永遠就會是好人?！被蝿訝T影投射在語帶深意的老者面上，留下一絲詭譎。

　　“誒！”男子倏然驚醒，坐起的他下床抱怨開口，“你們說話實在很大聲，吵到我睡不著?！?p>　　“大哥，別失禮?！?p>　　修儒嘗試安撫勸說。

　　然忘今焉卻不以為忤，反倒似為眼前兄弟真摯情義而感到開懷。

　　“哈……無妨，來人?！?p>　　有侍女端上一碗藥，歪頭湊上前看了看的無情葬月問：“這是啥？”那藥湯散發(fā)一股清香沁人心脾，猶顯不凡。

　　“冰丹雪蓮?！狈侨惶す耪f。

　　不同于精神狀況有異的男子是個不識貨的，憶起醫(yī)書見聞的少年訝然道：

　　“?。∵@是安神寧氣的圣品，怎好意思？”

　　“聽起來好像很珍貴的樣子。”說話間，無情葬月動作更快，端起碗一口氣飲完內(nèi)中湯品，隨后大加肯定，“哇，真是好喝?！?p>　　修儒：“國師，多謝你。”

　　“何必客氣呢，時候也不早了，老朽也該離開了?！?p>　　言畢，忘今焉正欲離開，孰料又被竄頭竄腦的男子摸近身前。

　　“阿公，這茶真正贊呢?！睙o情葬月道，起肖言辭仍見一派天真。

　　“哈……”

　　貌似忍俊不禁的非然踏古是大笑著離開的，男子旋即躺回床上休息，雙方舉動俱是一般無二地貼合人設(shè)。

　　僅留少年還被蒙在鼓里：“哼！無情大哥，你實在非常沒禮貌?！睙o情葬月不答，徑自翻身神游物外。

　　蠟燭再燃半截后，修儒亦伏案沉沉睡去，就在此時，一雙森寒冷傲的眼眸驀然睜開，仿若余燼里的兩朵寒焰，那已非北風(fēng)傳奇該有的神態(tài)。

　　棕黑發(fā)絲無風(fēng)自動，二度起身的無情葬月手拈劍指，橫睨修儒一眼，男子的臉色陰寒深沉，兩眼如鬼火一般陰寒與深沉，誰也看不出他之情緒。

　　臂纏回影骨鏢的叉玀忽然覺得身體發(fā)冷——給那樣的眼色看過，就像被冰鎮(zhèn)過一般。

　　原來無情葬月不知何時已然步出居所，乃至同今夜負責(zé)值守后花園的王族親衛(wèi)不期而遇。

　　“北風(fēng)傳奇，你鬼鬼祟祟的，想要做什么？看什么，不會講話嗎？”勉力定神的叉玀恪盡職守道。

　　不言不語的男子面無表情，但目光寒意似冰，抬手指尖赫然有劍氣凝聚，冷芒閃動恰似黃泉碧落。

　　“瘋子加啞巴就是瘋狗。”

　　盡管因日間朝堂齟齬緣故，叉玀對無情葬月的印象著實談不上好。

　　但宣泄情緒過后的她總歸發(fā)現(xiàn)不對，獵人的直覺不會騙人。

　　“你是聽不懂我在罵你嗎？”

　　在現(xiàn)下的無情葬月面前，實在不需要太多的話，尤其是廢話，因為他那對被惡火燃燒的銳眼，仿佛已把事物看穿，把人心看透。

　　比目光更犀利的是劍光，男子身形瞬動，凄艷詭異的身法盡展無遺，駢指作劍快且凌厲，頃刻將分生死。

　　“??！”

　　反應(yīng)不及的叉玀本能閉目，一滴冷汗自面頰劃落，幸得無情葬月及時回神停手，接著一把將她推開。

　　逼開叉玀的男子倒似深陷痛苦，身形踉蹌，捂頭扶額，狀態(tài)看來瘋狂異常：“我……我在做什么？我……”

　　話音轉(zhuǎn)低淡出，復(fù)蘇眼神又見殺意攀升，為無情葬月視線鎖定的叉玀想起那一劍的艷冶與畏怖，心頭猶有余悸。

　　“你這個瘋子！想做什么！”愈是恐懼，言辭愈是激烈，這是鸮羽族戰(zhàn)士的通病，叉玀手按回影神色戒備。

　　話音落，眼見男子身形錯動好比雨落云飛的她手掌一翻，骨鏢脫手?jǐn)S出，回影破空急旋，向無情葬月砸到。

　　疾風(fēng)飚響中，一團冷光從男子臉畔掠過，是無情葬月虛步側(cè)首于間不容發(fā)之際避過來招。

　　更甚者他搶身長臂，憑劍指在鏢身隨意一撥，回影便宛若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轉(zhuǎn)身，燕去燕返般襲向叉玀。

　　骨鏢上的無窮后招尚未來得及使出，回影挾勁不容寸許，已然削臉生疼，險之又險旁躍避開骨鏢側(cè)刃的叉玀方欲抬手拿住自家兵器，男子已然封殺近前，揮灑一片紅光。

　　那一劍的風(fēng)華難以言喻，妖冶凄艷得見所未見，卻又令人無從抗拒，紅光收斂回影落地，方圓草木悉折。

　　不支倒地的叉玀張嘴嘔紅，周身傷口同樣鮮血涔流，反觀無情葬月，指劍浴血過后，散發(fā)氣芒色澤更加深烈。

　　這實在不知是柄神劍，還是魔劍？

　　用劍的人，也不知是個劍神，還是劍魔——“殺！”

　　低沉聲調(diào)劃下此戰(zhàn)休止，血染劍氣霎時躥動。

　　無力還擊，男子劍指揮動踏步上前將欲取命，眼看叉玀命如狂風(fēng)殘燭，危機間，乍見王者之姿穩(wěn)然而臨。

　　蒼越孤鳴仿若難越關(guān)山般橫亙于無情葬月面前，以身代擋攔下男子勝券在握的一記指劍。

　　“虛空滅·狼王??！”

　　先借無儔內(nèi)元迎虛蹈空散去對方真力，蓄勢反擊震開來人，蒼狼衣袍輕抖，身向右轉(zhuǎn)，左手大袖突自身后往無情葬月肩頭拂去。

　　男子見蒼越孤鳴出手不凡，微微一驚，俯身前竄，已從袖底鉆過。

　　哪知蒼狼變招奇速，無情葬月剛從袖底鉆出，蒼越孤鳴右手衣袖已勢挾勁風(fēng)，迎面撲到，這一下管教男子身前有袖，頭頂有袖，雙袖夾擊，再難避過。

　　避無可避背水一戰(zhàn)，無情葬月腳踏連枝步，翻身細柳扶風(fēng)，撩劍反刺作舉火燎天式，隔袖點向蒼狼胸膛。

　　蒼越孤鳴抖腕長袖回環(huán)收緊，纏縛男子小臂，穿手迅探好比金鎮(zhèn)擒蛟，拿住無情葬月大穴，余下單手搶攻十一招頻頻打斷男子集氣。

　　連招啟，緊縛袖袍隨解。

　　然一步慢步步慢反抗不能的無情葬月僅能生承全套狼王印，反觀功行圓滿的蒼狼此刻身按子午樁，拋拳蕩臂，劈掌發(fā)勁流星趕月，雄渾掌力擊在男子頸下鎖骨，將之迫退數(shù)步。

　　僅傷不殺已是看在修儒面上。

　　若否單單襲擊王族親衛(wèi)一點，無情葬月便罪無可逭。

　　“叉玀，你沒事吧！”

　　也不去理會男子傷勢的蒼越孤鳴將關(guān)切目光投向自家貼身侍衛(wèi)。

　　“王上！”叉玀掙扎著欲起身，最終無力昏去。

　　“叉玀！嗯……”

　　見狀先是急切輕喚一聲，接著發(fā)現(xiàn)親衛(wèi)氣息大體穩(wěn)定的蒼狼這才重新看回?zé)o情葬月，男子此刻仍是那幅痛苦難當(dāng)?shù)哪印?p>　　“啊……我……我……風(fēng)……又是風(fēng)！喝——”

　　隨著一聲高喝，伴隨層疊細銳氣勁爆發(fā)，無情葬月眼神復(fù)歸清明。

　　目睹男子神態(tài)丕變，似是短暫找回本我人格一般，蒼越孤鳴不禁凝聲問：

　　“你到底是誰？”

　　“無情葬月！”男子道。

　　“無情葬月？”蒼狼重復(fù)一句。

　　同樣的名字出自二人之口，卻帶截然不同的情緒。

　　一者言情沉定，一者語調(diào)存疑。

　　“閣下是風(fēng)中捉刀的朋友？”無情葬月問。

　　“你的語氣怪異，”察言觀色讀懂此點的蒼狼不禁皺眉質(zhì)問道，“你到底是誰？”

　　不答的無情葬月視線游移窺見蒼越孤鳴背后的叉玀，心感愧疚的他由衷致歉：“抱歉！”

　　一聲抱歉過后，男子意識再度陷入拉鋸，頭疼不止的他忍不住痛呼出聲，旋即倒地不醒，徒留駐足原地的蒼狼沉思不解。

　　“嗯……這……”

　　聽聞此地喧嘩聲外出探視的忘今焉與修儒這才姍姍來到，甫一到場的少年便驚見無情葬月倒落塵埃。

　　藥效發(fā)揮作用了么……環(huán)顧四周的非然踏古心中自有評估……看來無情葬月果真心境失穩(wěn)。

　　冰丹雪蓮中所加入的失心散劑量并不大，效力于常人而言至多不過可能引發(fā)噩夢，但對走火入魔者則不然。

　　‘但——’

　　神色若有所思，忘今焉五指輕捏攥按杖首駐地。

　　‘仍須確保他無心插手……’甚至于有意推波助瀾。

　　還珠樓

　　浮云遮月夜色朦朧，沉湖無言波光瀲滟，偶然間風(fēng)動竹葉，發(fā)出沙沙聲響，似為錚然琴音唱和，是皇甫霜刃于此間撫琴自娛梳理思緒。

　　琴聲無有斷絕，聽來十分優(yōu)雅。

　　過得片刻，忽聽瑤琴中突然發(fā)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這一下變故著實令聞?wù)哂牣悺?p>　　突然之間，半空中如鳴琴，如擊玉，發(fā)了幾聲，接著悠悠揚揚，飄下一陣清亮柔和的洞簫聲來。

　　有一人端坐一株高松之巔，手按玉簫，徑自吹奏，正是云麓天觀。

　　須知此地位處還珠樓境內(nèi)，雖無樓內(nèi)機關(guān)密布，但亦不乏護衛(wèi)殺手，然在這月色如晝之際，這人何時爬上樹巔竟是全然無旁者察覺。

　　時值松樹頂梢在風(fēng)中來回晃動，他坐在上面卻是平穩(wěn)無比，喉間真氣不絕催發(fā)簫聲款款溫雅婉轉(zhuǎn)，別見鐵竹笑一身非凡輕功。

　　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不斷，有如游絲隨風(fēng)飄蕩，卻連綿不絕，更增回腸蕩氣之意。

　　到后來那琴韻越奏越高，術(shù)者竟然履險如夷，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便轉(zhuǎn)了上去。

　　幾下柔和的簫音夾入琴聲之中，七弦琴的韻致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洞簫，更是動人，琴聲簫音似在一問一答，同時漸漸移近。

　　一時間，遠處寧謐湖面若受氣機牽引，泛動波濤潮涌，然流水轟鳴，竟掩不住悠揚和諧的琴簫之音。

　　一曲相見歡，聊付知音者。

　　聽出其中深意的皇甫霜刃挽指抹弦，琴調(diào)同轉(zhuǎn)柔和，他啟唇唱道：

　　“善撫云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半闕迎客辭，遙寄異鄉(xiāng)人。

　　驀得，琴韻簫聲陡變，兩音忽高忽低變化無方，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

　　琴簫之聲雖說極盡繁復(fù)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

　　再過片刻，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聲接過主調(diào)，而那七弦琴只是玎玎珰珰的伴奏，但簫聲卻愈來愈高，聞?wù)咝念^無不酸楚惻惻。

　　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

　　簫聲卻不收歇，宛若興之所至一般傳響依然。

　　幽幽簫音飄蕩，曲調(diào)凄涼，似是嘆息，又似哭泣。

　　旋即玉簫隱顫，發(fā)出瑟瑟斷續(xù)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打在樹葉上。

　　論樂知心，聽出這一曲瀟湘夜雨所藏情緒的皇甫霜刃按弦不語，睜開眼來的他目色淺露訝然。

　　簫音凄苦愈吹愈深，云麓天觀眼皮顫動，伴隨一滴清淚悄然垂落眼角，指間玉簫忽地收聲。

　　霎時間四下里一片寂靜，唯見皓皎明月當(dāng)空，婆娑樹影在地。

　　如鏡水波漸漸平復(fù)。

　　“苦調(diào)凄金石，清音入杳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辫F竹笑翻身縱躍下樹，來到皇甫霜刃身前。

　　“夫治亂在政，而音聲應(yīng)之?！睂Ψ叫木衬腿藢の?，術(shù)者遂遞過話題，“故哀思之情，表于金石；安樂之象，形于管弦也?！?p>　　這是考較……相關(guān)文字出自嵇生的《聲無哀樂論》，關(guān)鍵卻不在疑問，而在應(yīng)答部分。

　　“夫天地合德，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五色，發(fā)為五音；音聲之作，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豈以愛憎易操、哀樂改度哉？”

　　對此，云麓天觀不假思索地答道。

　　“誠然，聲無哀樂，但月有陰晴?！币蝗羧擞斜瘹g。

　　“哦？”

　　鋪路偌久只為當(dāng)下，皇甫霜刃隱于面具下的嘴角微勾，以待下文。

　　“怎樣的陰晴？”

　　“道域動亂，修真院的慘案，一百六十六名學(xué)童，二十八名老師，皆死于心口中掌，留下了十字的掌紋?！?p>　　最不愿回顧的記憶漫溯，鐵竹笑不禁撇首輕嘆出聲，這聲嘆息旋即散入風(fēng)中，終至幾不可聞。

　　“修真院血案，一百六十六名學(xué)童怎能同樣受招，無一幸免？”

　　這是第一個疑點。

　　“除非在那日之前，他們就被下了迷藥?！蹦敲从质钦l有這個動機與能力呢，這個范圍大抵鎖定在生者當(dāng)中，其中猶以幸存者為甚。

　　皇甫霜刃不愿去想，卻又不得不去想，因為——

　　“這答案，”有波紋于虛空漾動，老練男聲隨之響起，“呼之欲出??！”這恰是有心人留給荻花題葉的陷阱。

　　彼時的云麓天觀已然來到月凝灣，聞言遂問：“那倘若花對雪的情感并不若意料當(dāng)中的那么深呢？”

　　假作真時真亦假，既然刻意放出的眼盲為真，那不露人前的癡戀姿態(tài)又是否為假呢？

　　“九算——”隱身幕后的忘今焉語意自信，“會排沒退路的局嗎？”歸根結(jié)底此舉不過意在試探。

　　無謂真情假意與否，皆有后著以待，不過各自具體手段有異而已。

　　看回皇甫霜刃方面，一番對談后目送鐵竹笑遠去的術(shù)者目光漸漸深邃起來，倏然道：

　　“綬真，你看此人如何？”

　　隔空聆樂意猶未盡的禹曄綬真突然為學(xué)長點名。

　　“需知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何嘗不是如此?！苯g盡心智思索話中深意的他最后仍是放棄這個打算，回歸樂曲本身加以闡發(fā)，“此人獨奏簫聲一味凄苦，引人下淚，不免落俗失味?！?p>　　吃過好幾次虧的禹曄綬真自覺皇甫霜刃肯定是在刻意引導(dǎo)，于是他反其道而行之，純就樂理而談，更甚者評頭論足同時還不忘稍捧術(shù)者一句，可謂小心翼翼到了極點。

　　有時臨書玉筆和泰玥皇錦也真好奇，究竟自家兒郎在荻花題葉身邊經(jīng)歷了什么，以致其言談圓滑如斯。

　　聽完學(xué)弟所作報告的皇甫霜刃沉默片刻：“嗯……汝于樂理一道已有小成，此為吾昔年修習(xí)音律所得感悟，今日便贈予汝吧！”

　　術(shù)者捻指掐印傳過千百文字。

　　禹曄綬真：“誒((((；゜Д゜)))！”

　　這哪里是褒揚，分明是懲罰才對吧，要知道學(xué)長寫一百個字，學(xué)弟可是要寫一千字的心得體會，倘若查重不過，還得原文抄寫兩百遍。

　　“哈！”拂袖收琴執(zhí)扇的皇甫霜刃輕笑起身，“嘆矣自笑一字呆也！”言方盡，術(shù)者目色陡變，倏轉(zhuǎn)鏡眸洞徹虛空，映出一條凄清詭異的嶙峋身影。

　　森森劍意隨行，行路的魔，周身散發(fā)著冷冽的氣息，宛如罩有一層寒霜的臉上，看不出喜怒悲怨，舉足踏步，便往還珠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