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耀祖見兒子兩眼突出,面皮青紫,舌頭微伸,口中不停地倒著氣,頓時心痛不已,唯恐女子一發(fā)力便要了兒子的小命,忙小跑上前拱手哀求道:“這位小姐,請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三個潑皮均愣在當(dāng)場,不敢上前。
女子目光如刀,冷冷道:“你就是里吏?”
劉迎順被她這么一看,頓時遍體生寒,忙躬身施禮道:“不才正是本地里吏!”
“哼,你們父子好大的膽子,處處標(biāo)榜仁義,實(shí)則為非作歹,聲聲維護(hù)公理,實(shí)則欺壓善良,魚肉鄉(xiāng)里,橫行地方,獨(dú)斷專行,枉顧朝廷律法,竟是比攔路搶劫的惡賊還要可恨幾分!”
“阿父,她們……給我打……”劉耀祖盡管受制于人,但囂張氣焰未減半分。這里畢竟是劉家的一畝三分地,不信這個兇女人敢把他怎樣。
只是他話音未落,便覺得眼前一花,緊跟著兩腮上吃了兩記甚是清脆響亮大耳光,面頰登時腫了起來。
院外圍觀的鄉(xiāng)民吃驚不已,這劉氏父子在楊家渡乃是一霸,從來都是欺負(fù)別人,何曾見過他們父子被人欺負(fù),今日這熱鬧沒有白看。一些平素里挨過欺負(fù)的百姓已經(jīng)在暗中喝彩叫好了。
陳唱見打劉耀祖耳光的正是那騎馬的皂衫大漢,這人不知何時來的,當(dāng)真是符合他一貫作風(fēng),話也不說,上來就打。
不過,劉耀祖被打,陳唱心中大為暢快,朝他抱拳致謝。
顏家祖孫二人在旁看著,心中好生奇怪,方片刻的工夫,七郎是如何認(rèn)識這兩個厲害的人物?
劉迎順背心發(fā)涼,對方既然已經(jīng)知道他里正的身份,卻仍然下此重手,擺明就是沒將他劉迎順放在眼里。
“阿父……”
“啪!”劉里正這次不勞外人動手,親自上陣,抽了兒子一個耳光,“孽障,閉嘴!”
他表情復(fù)雜地看著兒子,打在兒身,痛在爹心,兒啊,爹這也是迫不得已,若是換作那大漢出手,怕是后槽牙都要給你打掉。
陳唱見狀總算是松了一口氣,看來顏家祖孫二人應(yīng)是無礙了。
劉迎順不顧兒子臉上憤怒不解的表情,叉手對那女子道:“這位小姐,這件事……這件事是我們父子二人考慮不周,實(shí)是上面一直督促嚴(yán)查打家劫舍的蟊賊草寇、肅清鄉(xiāng)里,我們父子也是盡職而已。
這顏家一向清貧,何以竟拿出如此一筆錢財,我父子二人這才生疑,犬子脾氣暴躁、做事莽撞,這才起了沖突,但我對天發(fā)誓,絕無構(gòu)陷之意啊,還請小姐明鑒!”
陳唱冷眼旁觀,一看這劉迎順就是老油子,他一方面扯虎皮當(dāng)大旗,一方面又隱晦地說出他們父子二人是忠于職守,只不過是急躁了些,最多也就是個不察之責(zé),將無故誣陷、動手打人的責(zé)任一推二六五。
再說下去,怕是官府都要敲鑼打鼓表彰父子二人才是。
劉耀祖此時也大致明白了,抬頭一看,陰陽怪氣地道:“小姐,我阿父是本地里吏,若是出了蟊賊草寇,他自然是脫不了干系的,我們父子二人也是怕這些歹人為害鄉(xiāng)里,難道這也錯了?”
“錯沒錯,也要查過了才知道,總不能無端入人之罪!何況人家已經(jīng)拿出了白沙寺的質(zhì)押憑證,白沙寺?lián)说夭蛔銉衫?,去了一問便知?!?p> 女子長身玉立,襯著那眉目如畫,婉媚中帶著些許南朝女子少有的英氣。
她名叫王嬛,如今的公開身份是江陵衙門里的僅有的一名女捕頭,職司不高,但州衙中有著相當(dāng)?shù)脑捳Z權(quán)。
方才,那名叫作陳唱的書生狼狽地追上她們,將遺落的腰牌還給了她,就沖這一點(diǎn)她就斷定此人并非貪財之輩,因那具象牙腰牌上還墜著一個純金打造的小鈴鐺,價值不菲。
她素知這些鄉(xiāng)間里吏多有欺壓良善之輩,是以聽了陳唱的講述之后,便決定管上一管,反正她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查訪當(dāng)?shù)乩锢簟?p> 精明的王嬛并沒有因?yàn)殛惓囊幻嬷~而先入為主,而是耐心地站在院外靜聽觀察。原本還要多聽一會兒,誰知道一看劉迎順父子二人蠻橫無理的樣子,登時就火了。
后梁初建,雖是小朝廷,但是律法皆是沿襲梁朝,這么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朝廷,能夠在群虎環(huán)伺的情況下生存下來,除了依仗著北周的勢力,靠的便是律法森嚴(yán),豈能由著這些鄉(xiāng)間胥吏胡來。所以,她再也克制不住,便沖了進(jìn)來。
“周大哥,即刻將白沙寺的相關(guān)僧人找來,讓他帶上質(zhì)押賬本和質(zhì)押的書籍?!?p> “諾!”那隨行的皂衫男子名叫周義海,對王嬛甚是恭敬,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去了。
王嬛橫了劉氏父子一眼,松開了纏在劉耀祖脖頸里的鞭子,大步走到屋中,大模大樣地跪坐在曲足香案后,如此一來,劉迎順反倒是沒了位置,這個楊家渡的土皇帝左右看了看,訕訕一笑,垂手站立在一旁。
陳唱這才搶步走到了顏修面前,將他從地上扶起,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污泥,情真意切地叫了一聲:“阿翁,你的頭沒事吧?”
顏修訝異地看著陳唱,見他雖然瘦弱,但清亮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堅毅,置劉耀祖憤怒的眼神于不顧,就這么旁若無人地走過來,扶起他這個老頭子,心中既驚又喜,忙低聲道:“我沒事,沒事,你無需管我,倒是千石他……”
縱然劉耀祖等人無禮,也只是對顏修略施懲戒,畢竟老頭子一把年紀(jì)了,真要是打出個三長兩短的也不好收場。真正挨揍的是他的孫子顏千石,縱然極力地反抗,但仍舊是被揍得鼻青臉腫,嘴角也淌著血絲。
陳唱點(diǎn)點(diǎn)頭,又走向了被捆著的顏千石,伸手就去解繩子。
劉耀祖叫道:“如今事情還沒有查清楚,此人不能放?!?p> 陳唱只作沒有聽見,冷冷地看了顏千石身旁的那名潑皮,眼神在下一刻突然間變得寒冷異常,懾出一股逼人的殺氣。那潑皮本要阻攔,被他眼神一懾,手又縮了回去。
“你……”
劉耀祖正待上前,身后響起“啪”的一聲,扭頭一看卻是王嬛將皮鞭拍在了曲足案上。阿父一直對他使眼色,而王嬛俏臉含霜,劉耀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脖子,方才被皮鞭纏繞的感覺記憶猶新,忍不住地咽口吐沫。
王嬛并沒有看劉耀祖,她的目光落在了陳唱的身上,方才陳唱泰然自若的氣度倒是讓她覺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側(cè)過頭來仔細(xì)地看了他一眼。
屋中、院子中皆是一片靜謐,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雨水從房檐上滴答落下之聲。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白沙寺中掌管質(zhì)押的大和尚空寂捧著一個木匣,在周義海的帶領(lǐng)下匆匆趕來。
這大和尚極胖,寬大的僧衣穿在他的身上竟是一點(diǎn)富余都沒有,整個人猶如一個肉粽子一般。
梁武帝衍崇信佛道,令其王侯子弟皆受佛誡,有事佛精苦者,輒加以菩薩之號,其臣下奏表上書亦稱衍為“皇帝菩薩”,是以寺廟圣眷日隆、如日中天。但如今也算是改朝換代了,寺廟僧人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空寂大和尚躺原本正在禪床上打著盹,回憶著以往激情燃燒的歲月,被周義海在外面這么突兀地一喊,頓時嚇了一激靈。
待周義海出示身份,他不曉得自己哪里出了岔子,當(dāng)下僧襪也沒來得及穿,趕緊汲上芒鞋就趕了來。
一路上,人家騎馬在前,他在后面追著,可把這胖和尚累壞了,到了劉迎順家中之時,額頭上黃豆大小的汗珠滴滴滾落,渾身濕透,猶如剛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
王嬛犀利的眼波朝著空寂肥頭大耳一瞟,輕輕地問道:“大和尚,之前是否有人去白沙寺質(zhì)押書冊?如有,質(zhì)押了幾本書,換了多少錢,給我老實(shí)說來,一字不得有誤!”
“呃……貧僧,貧僧……是,是,是……”。
空寂不知道座上這位女扮男裝的女子為何問起來質(zhì)押書冊一事,忙從懷中掏出一本賬冊,沾著口水翻看,他眼神不是很好,雙目幾乎要貼在了賬冊上,說道:“今日確有人來本寺質(zhì)押書籍十冊,典錢兩貫,哦,這些書冊貧僧也一并帶了過來,請驗(yàn)看?!?p> 劉耀祖搶道:“大和尚,你確定方才所言非虛?真有人去你那里質(zhì)押書籍?”
空寂口宣佛號:“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方才所言句句是實(shí),賬冊上記得清清楚楚,書冊、憑據(jù)業(yè)也帶來,一查便知?!?p> 他瞇著眼睛往四周看了看,正好見到一旁的顏千石,忙湊近端詳,喜道:“這不就是前來質(zhì)押的顏郎君嘛!”他本來看不清顏千石的面孔,但是同為胖子,那體型輪廓很是好認(rèn)。
周義海已經(jīng)將那木匣接過,放于王嬛面前的曲足香案上,王嬛一雙俊眼望向了顏修:“老人家,這匣中之書還請一一報上書名。”
顏修見了那木匣,心中激動不已,聽王嬛這么一問,聲音顫抖:“是梁朝武帝所作《制旨孝經(jīng)義》《周易講疏》,昭明太子所著《文章英華》,以及簡文帝之《法寶連璧》《謝客文涇渭》《玉簡》《光明符》《易林》《灶經(jīng)》《沐浴經(jīng)》……”
王嬛一一看了,與顏修所述一般無二,她將目光移向劉迎順,只見劉迎順臉上露出了尷尬的表情,問道:“劉里吏,這事你作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