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魏青的質(zhì)問和些許敵意,唐惜陰絲毫沒有生氣。在他身上,似乎很難感受到情緒,縱使感受到了,也可能是他故意釋放出來的誘餌。
唐惜陰說道:“我并未對她施展問情術(shù),但我或許蠱惑她了。說起蠱惑人心,天底下還有一種東西比問情術(shù)更加高明,那便是語言。
“小朱的執(zhí)念已經(jīng)深入骨髓,若是能在緊要關(guān)頭看破執(zhí)念,修為將更進一步,前途不可限量??上?,她沒能做到。更可惜的是,她沒有幫你突破。我本以為,小朱這樣的姑娘,一定能打動你?!?p> 魏青修煉問情術(shù)時,常常想,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創(chuàng)造出問情術(shù)。
眼下,那個創(chuàng)造者就站在他面前。
唐惜陰平淡地談?wù)撝祛伿娴纳?,沒有絲毫悲傷、悔恨,也沒有絲毫遺憾。
他絲毫沒有把他人的感情、生命,放在心上。他的形象,也終于和魏青心中那個冷漠的創(chuàng)造者融合。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讓牽機宗從一個普通暗階宗門,躍身三宗之列。
魏青心底,燃燒著冰冷的火焰。
“宗主難道不覺得,這么做不妥嗎?”
“有何不妥?”唐惜陰反問。
兩人的目光無聲碰撞。
魏青無法回答。他察覺到,他并沒有資格這么說,他和唐惜陰一樣絕情。
唐惜陰又道:“我對你的內(nèi)心,倒是十分好奇。不知在你看來,何為正義?”
“至少,不殃及無辜,不恃強凌弱。至少堅守自己的尊嚴,不能為了成就自己,舍棄一切。”
唐惜陰搖搖頭:“我在你身上,體會到了熟悉的感覺,就像年輕時的我自己,所以我希望我們能互相了解。在我看來,天下蒼生即正義。”
魏青一怔,沒想到唐惜陰能說出這樣的話。
“正義最早,或許是由古圣賢提出來的,但絕不是圣賢創(chuàng)造的。圣賢提出正義,是為了幫助天下蒼生,讓他們生活在更加美好的世上。如果正義和天下蒼生的意志相悖,那就不再是正義了。
“所以,一切為了天下蒼生的事情,都可以做,都應該做,就算犧牲少數(shù)人也無妨。你難道沒有高尚的理想嗎,你不想為當今天下,做一些事情嗎?若是你晉升暗階,得到了更強大的力量,豈不是能夠得償所愿?小朱是為了成就你的正義,成就天下蒼生而死的,有什么可遺憾的呢?”
魏青望著唐惜陰,明知他說的話有什么問題,卻一時想不到反駁的話語。
他最大的心愿,是消滅庚子年的那個恐怖存在,拯救大陸千百萬生靈,這絕對是正義的。可是,他能為了這個目的,不擇手段,草菅人命嗎?
唐惜陰又道:“小朱和你朝夕相處數(shù)年,仍然不能深入你的內(nèi)心。想必,你心中有更加重要的人吧。如果以他們的生命為代價,你的內(nèi)心才會真正動搖,你才能找到突破山階的機緣?!?p> 魏青眉頭一皺,本能地生出一股厭惡之感,反問:“若是連最重要的東西都舍棄了,我便失去了自我,那還有什么意義?”
“你失去的只是小我。倘若為了守護心中正義,為了天下蒼生而舍棄自我,那你將成為正義本身,天下蒼生都是你,你就擁有了堅定不移的大我?!?p> 唐惜陰的話語,有著難以言喻的魔力。以魏青的修為,聽他三言兩語,心中的抗拒也消失殆盡。
“你天賦異稟,是天地間的變數(shù),擁有無限可能。我希望,你不會被困在這里,庸碌一生。”
唐惜陰說完,整個人消失不見。
魏青怔怔立在原地,看著漆黑的江水,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一個身影。
他立刻打了個寒顫。
乙酉年冬,北芒國,流沙宗,天人谷底。
一個絕美的女子,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面對面坐在寬闊的平臺上,靈源從他們的身體里浮現(xiàn)出來。
奪舍即將開始。
魏青和黑暗融為一體,在遠處,默默盯著兩人的動作。
那個纖細的女子,是他的妻子,為他生過兩個可愛的孩子。在漫長的九世兩百多年中,他曾幾度陪她一起長大,一起修煉,一起解決天大的麻煩,拯救無辜弟子。
他對她,就像對自己一樣了解。
她曾經(jīng)是他生命的意義,是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是他最珍貴的寶物。
他守護著她,就像守護著他自己。
可是此刻,她將在絕望、悲傷中,孤獨地走向生命終點。而他只是在一旁靜靜看著,什么也不打算做。
魏青攥緊拳頭,身體微微顫抖。
他的腦袋里,不斷地重復著一些念頭。
沒關(guān)系,她不會死,只要突破了暗階,下一世再救她,往后再也不會讓她受到絲毫傷害。
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還有資格說愛她嗎?
已經(jīng)兩百多年了,這份愛,還一如既往嗎?
魏青分不清楚,讓自己戰(zhàn)栗的,究竟是什么。
千頭萬緒在魏青腦海交織,變成一片混沌,他漸漸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世上的一切都離他而去。
他連他自己是什么,都分不清了。
在一片混沌之中,傳來了一點清涼。
那是一滴眼淚。
清澈,可愛,微咸,魏青知道它的味道。
姜寧倒了下去,那滴眼淚是她的靈魂消散后留下的灰燼。
魏青控制不住身體,沖到平臺上,抱起了倒地的姜寧。
她的身體還有余熱,也還有輕柔的呼吸,睫毛微微顫動,她睜開了眼睛。
那是陌生、警惕又深沉的目光。
“你是誰?!”
那是魏青所不了解的語氣。
魏青冰冷的身體里,忽然爆發(fā)出了火熱的情緒,那是無可壓制的怒火。既是對霍千重,也是對自己。
“姜寧”已經(jīng)不是姜寧了。
魏青反應過來時,一只手已經(jīng)緊緊捏住了“姜寧”的脖頸?!敖獙帯睗M臉通紅,拼命掙扎,卻連話都發(fā)不出,只能一聲聲低吼。
種種往事在腦海浮現(xiàn),魏青用上了全部的力氣,那柔軟、纖細的脖頸,輕而易舉便折斷了,就像蘆葦一樣脆弱。
魏青松開手,蹲在地上,抱住身體。他感覺胸口塞滿了東西,想要哭泣,想要怒吼,卻發(fā)不出聲。
他眼睜睜看著她的靈魂死去,又親手殺死她的肉身。掌心傳來的溫柔觸感,和扭斷脖子時的她的表情,已經(jīng)深深刻進了他的靈魂,哪怕再過十世,二十世,他也不可能忘掉。
他發(fā)瘋一般地狂奔,沖出了天人谷,沖出了流沙宗,沖出了北芒國。他想要逃跑,逃到一個能讓他感到些許溫暖的地方。
可是天地之間只有陰冷和漆黑,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夠容下他。
他只想回到襁褓里,母親的肚子里。
最后,他的身體重重撞在一座山上,撞進了石頭里,深深陷了進去。
他已感覺不到疼痛,身處陰冷的黑暗之中,反倒給了他一點可憐的安心感。
不知過了多久,魏青再度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自己,狼狽,冷漠,又有些瘋狂,但他并沒有生出難堪、慚愧的心情。
因為他和他的身體,不再是等同的,身體對他而言,僅僅是一具軀殼,眼睛、耳朵,僅僅是了解世界的一種方法,此外他還有很多方法。
現(xiàn)在的他,在他的靈源之中,在天地之間,在虛無之內(nèi)。
經(jīng)過兩百多年的跋涉,他晉升暗階了。
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冬夜,天空中星光寥寥,烏云遮住了月亮,山脈之間一片漆黑,魏青看到的世界,卻不再是往常的世界。
放眼望去,山川連綿不絕,大地無窮無盡,人類渺小如草芥。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看到了萬事萬物的靈魂,它們身上,都升騰著猙獰的影子,眼前的山河本身,是一頭頭巨獸。
無論人類多么強大,終究會身死魂消,人類所擁有的靈力,會被山河吸收,成為它們靈魂的一部分。
它們才是世界的主宰。
他也看到了世界的本質(zhì)。
世間萬物都是“色”,可“色”也不過日月星辰的映照,是夢幻泡影,拋開它們,世界才是世界。
世界的本質(zhì)是黑暗,是死寂,是虛無,是絕望。
暗階如暗,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