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涉案
華殿之內,當蘇合全替皇帝屏退眾人,銀姬才意識到此事并非所綃服作偽這么簡單。當千嬌、百媚伏跪在皇帝面前,泫然欲泣卻又表現(xiàn)得不敢透露半分實情時,永隆帝神色微凜,蘇合全拂塵一揮,燕妃馬上心領神會,帶著層秋跟彩蝶,看了一眼銀姬,便鞠禮后退,銀姬與幻云也隨之退下。
眾人退去之后,永隆帝只是淡淡吐出“說吧”二字,千嬌的腿便不由自主地顫抖,像是提前感應到什么不好的結局似的,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她硬著頭皮開口道:“請圣上為民女做主!”
皇帝沒有回應,蘇合全在一旁想:做什么主?你也知道自己不過一民女,有什么資格叫陛下為你做主,真是可笑之極!
良久,皇帝淡淡道:“有什么冤屈,說來聽聽,若是值得朕聽,朕赦你無罪,若是不值得,妖言惑眾者,斬立決?!?p> 皇帝的話威而不怒,千嬌私以為這是圣上容稟實情的允諾,只要自己不說假話,如實陳情便好。百媚卻知這是皇帝在警告她二人,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該說,有些話即便該說,也不能說,有些話即便是大實話,也可以造謠罪論刑。
于是千嬌繼續(xù)開口,而百媚保持緘默。
“民女要揭發(fā)海協(xié)同行不軌之事,犯奸污之罪,求圣上為民女的受害做主?!?p> “哦,”皇帝挑眉,“細細說來聽聽罷?!?p> 千嬌聞得后半句,更以為這是圣上決意為民做主的善言,百媚卻覺圣上口中的語氣詞略顯嘲弄。
“海協(xié)同是親自前往揚州府接民女等人進京,那晚海協(xié)同與知府大人同席,知府大人邀我與百媚作陪,當夜……”說到這,千嬌停頓了,眼眶紅得厲害。
“你們喝了很多酒?”皇帝饒有興致地詢問,千嬌太過專注沉浸在自己的冤案當中,一時竟未察覺這語氣中戲謔的成分?!懊衽粍倬屏?,自是不敢多喝。”
“那海黎呢?”皇帝接著千嬌的話風發(fā)問。
“協(xié)同大人…”千嬌的語調出現(xiàn)了兩分不確定,“…似也不勝酒力,晚膳時瞧著是醉了,但是之后,民女不知?!?p> “既然醉了,你二人為何不徑直離開,或者在客房小???”
“天色已晚,知府大人確實是為安全考慮,留民女與妹妹住在了客房,而且是同一間??墒呛f(xié)同也在旁邊的客房,半夜不知怎的,他便闖了進來…”眼淚從千嬌的眼睛奪眶而出,“…對我們用了強?!?p> “你姐妹二人醒著,對付不了一個醉醺醺的男子么?就算對付不了,總可以喊叫吧?”
“當時民女驚嚇過度,一時失了聲,百媚隨后反應過來,驚叫了一聲,便被海協(xié)同打了一巴掌,民女體弱,正要呼救,海協(xié)同反手就制住了,民女還被他用絲絹堵住嘴巴。然后,然后他便撕扯民女衣服,妹妹她,她見狀,許是情急,顧不得疼痛,想要先救我,沒來得及喊人,直接上前阻止,又被他用力推倒,不小心撞到了柱角,暈了過去,額頭還流了血,也因此逃過一劫,可是民女沒能逃過去……”千嬌哽咽,逐漸哭出了聲響,那聲音自肺腑發(fā)出,自是悲痛,百媚聽到千嬌的哭聲,也跟著小聲啜泣,不過并非附和,而是顯得很有分寸,欲大哭卻又硬生生止下,欲動情卻又強撐著忍住,四分疼痛三分嬌柔兩分嫵媚一分嗔癡,合起來竟著人憐愛,惹得皇帝不禁側首看她。
永隆帝也不著急,蘇合全送上茶盞,他喝了一口,又放到蘇合全手里,等著臺下兩女子哭完,待她們的啜泣聲幾乎消失時,才重新開口:“然后呢?”
“然后……可能,海大人實在生猛,民女也曾用手反抗,但是后來反抗著也失去了力氣、沒了意識,再醒來時,身上一絲不掛,而海大人已沒了蹤影?!鼻蛇@段話說得很緩慢,生怕講錯了什么。
“關鍵是……”皇帝起身,“證據(jù)呢?”
千嬌見皇帝動了身,感到更加緊張,“民女知道海大人胸前有一黑斑,他脫衣時露出的。此外還有人證,不知證人是否愿意作證,又是否敢于作證?!?p> “誰?”
“揚州知府儲大人,次日是他安撫我姐妹二人,叫我們先不要聲張,先休息半日,再趕上舞團?!?p> “當時為何不報官?”
“陛下,民女一屆舞女,海協(xié)同是儲大人的客,也是儲大人的同僚,當時民女怎敢忤逆儲大人的意思,叫儲大人為難,叫海協(xié)同難堪?”
“所以現(xiàn)在就敢么?”
“因為有陛下在,民女相信陛下愿為我姐妹二人做主?!?p> 皇帝沒有發(fā)聲,只是細細思忖了一下。他看著千嬌,聽她失了身之后,此前看到她雪膚的剎那情欲消失殆盡。至于海黎,殿前進獻時,看著倒像正人君子,若是千嬌所言都為真話,想來不過是一酒后狂徒爾。再看看旁邊的百媚,能夠逃脫,保全了女子的名節(jié),話又不多,如此含蓄,有江南女子的風范。其中的風情,倒適合留在宮中的舞樂坊。
“此事……”皇帝頓了頓,“朕會查一查,朕現(xiàn)在想問問,你身上的舞服,可是冰絲綃服?”
千嬌想起自己與百媚從揚州知府府上出來返回時,哭了一路,路上遇見一商人模樣的男子,攔住了自己,詢問了一番,自己當時隱約透露了幾分真相,只不過沒有敢說出大官人的具體名字,可那男子仿佛洞察了一切,領著自己與百媚去到一個巷子拐角并且囑咐自己侯上一個半時辰,隨后拿來了特制的舞服作為行李,說只要換上一些,定能引宮中貴人覺察,到時就有機會單獨面圣,陳明冤情了。
“嗯?”見千嬌沒有回音,皇帝哼了一聲。
“回陛下,奴婢不知,但聽說似乎是的?!?p> “你們是何時拿到舞服的?”
“民女等是在前往京都的畫船上?!?p> “蘇合全,先帶她下去吧,到司里。”
“是?!碧K合全聽得很準,知道皇帝指的是千嬌一人,至于司里,自然是宮中的典刑司。千嬌自然不知皇帝是如何想的,只擔憂皇帝不信兩人的指證,怕是要將自己與百媚分開羈押。
蘇合全喚了侍衛(wèi)進來將千嬌帶走,自己重新退回皇帝身后,實時保護陛下。
“說說吧,方才朕見你都不怎么說話,沉默是對朕的沉默,還是對你姐姐的沉默?又或者只是對此事的沉默?”
“民女深知斷不能因為姐姐與自己的事情打擾陛下,可是民女答應姐姐,一起向圣上陳情?!?p> “瞧瞧,會說話的,和不會說話的,就是不一樣??!”皇帝開玩笑似地對著蘇合全道,蘇合全附和著皇帝,露出一個適度的笑容。“可是你們還是打擾到朕…打擾到朕清凈,打擾到朕心情,打擾到朕的后宮……”皇帝越說,百媚的臉色就越凝重,她趕忙想法子應對。
“陛下!”百媚聲淚俱下,“求陛下開恩,都怪民女沒能護住姐姐,實在不忍心她白白被害,姐姐她是無辜的,因為她早已有屬意的心上人,兩人甚至私定了終身,如今出了這個事情,也不知道那郎君是否還會對姐姐如初時?!彼а郏永锪鲾恐c無奈,眼角是殘留的淚水。
皇帝瞥著她倔強的眼神,生出了一分憐惜:“你二人是何時決定向朕陳情的?”
“進宮時?!?p> “進宮時?”
“本以為此事姐姐白白被害,而民女也只能吃啞巴虧,可是進了宮,見到宮里的貴人們,都對民女們和顏悅色,姐姐與我便商議直接向貴人們陳情申冤?!卑倜耐ι黻愌?,言畢又伏下身子,請求恩典之意不言而喻。
皇帝越看她越覺得順眼,私下詢問,還能這么有分寸。見此事已與百媚沒有什么關系,皇帝示意蘇合全,“好了,朕知道了,帶她下去更衣吧?!?p> 蘇合全鞠禮,領百媚退出殿內?;貋頃r,順道得了內侍與嬤嬤的回報,進殿后向皇帝陳述道:“陛下,方才內務司來報,此次進獻,登記的綃服確為冰絲鮫綃,經(jīng)查證,十二套舞服里有六套摻了假,取了大半普通紗作底輔以增亮劑調整色澤,外表看來,與純正的冰絲鮫綃無太大出入,只是行家能夠辨認出區(qū)別,兩者的手感也是不同的?!?p> 蘇合全觀察皇帝的反應,皇帝示意他繼續(xù)說?!笆杓У拇鏅n已調入宮人司,入宮覲見前,她們的身份是仔細確認過的,底細也都有詳察,舞團名單選定時,那十二人必是處子之身。方才嬤嬤說了,千嬌確實失了身。海黎大人身上的胎記,正著人暗中察看。另外,密查司已往江南遞了消息,江寧與揚州的具體情況,相信不久便會傳回?!?p> 皇帝點了點頭,像是談家常似地問道:“海黎涉奸污一事,你怎么看?”
“回陛下,老奴覺得…”蘇合全頓了音,繼續(xù)道:“…此事似有蹊蹺?!?p> “說說看?!被实圻@話說得很隨意。
蘇合全聽到圣上的語調,便知這是要叫自己毫無保留說出心中所疑?!跋仁俏枧暦Q海協(xié)同奸污她一事的疑點。倘若海協(xié)同存心奸污,等到舞團返回即可,大可不必冒著風險在獻舞之前,甚至是在揚州府內,萬一出了岔子,這不是叫人詬病,還可能耽誤宮宴大事嗎?一旦事發(fā),別說海協(xié)同自己前途不保,還會牽連整個海府。除非他非常喜歡千嬌、百媚這二人,迫不及待想要占有,害怕來了京都,這兩女子被京中的達官貴人看上,沒了機會。又或者,他們本就是逢場作戲,過了火,假戲真做,事后談判未成,千嬌此女倒打一耙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這樣一來,此女在殿前告發(fā)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
皇帝又點了點頭,待蘇合全說出結論?!八耘乓詾?,即便奸污是真,海協(xié)同很可能也是酒后亂性?!被实厶а劭戳怂谎郏K合全連忙跪下,“老奴無意替海協(xié)同開脫,只是設身處地進行揣測,請陛下恕罪。”
“設身處地?”皇帝似笑非笑,蘇合全知道圣上是在調笑自己,便連忙也跟著附和:“老奴著實可憐啊,皇上!雖然凈了身,好歹也會想想的。”
“你啊,瞧你可憐見的模樣,得嘞,回頭朕給你指個對食,看上哪個宮的宮女,直接告訴朕?!被实墼谧缴峡哿丝凼郑挠牡溃骸半薜罾锏某??!?p> “謝陛下圣恩!”蘇合全喜笑顏開。
“不過你可得給朕記住了,你不能有軟肋,否則朕可不保你善終?!被实酆盟圃谡f玩笑話,但卻實實在在發(fā)出了警告。
“皇上,老奴忠心耿耿,日月可鑒??!要說老奴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惟一的軟肋就是圣上您啊!”蘇合全叩首跪恩。
“會說話的老東西,有你跟在朕身邊,朕還舍不得你早走。繼續(xù)說吧,說說綃服造假這事?!?p> “是?!碧K合全起身,開口道:“再便是這綃服一事。奴才以為,此次進獻,寶珠與舞姬為貢品,自然寶珠的裹巾與舞姬的舞服也在貢品之列,海府斷不至于在這點貢品上故意摻假。問題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贗品?恐怕要看這綃服究竟經(jīng)誰人之手了?!币娀实蹧]有吱聲,蘇合全繼續(xù)道:“奴才以為,旁的世家大族年輕公子有時穿穿,看不出純正的冰絲綃服與贗品的區(qū)別也便罷了,行家總是能看出端倪來,正如銀姬與曹內侍。海織造本就是皇商出身,不可能在進獻時公然拿出摻假之物。所以要么是??椩觳⑽唇?jīng)手此事,全權交與只知讀書不懂經(jīng)商的海協(xié)同,海協(xié)同被織造綃服的商戶給誆騙了;要么是??椩旖?jīng)手了,但是綃服在他經(jīng)手之后被掉包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千嬌這舞女為了引宮中貴人們的注意,找時機向陛下陳情,刻意為之。只是這樣,需要提前拿到舞服的設計圖樣,還需要找時機制作,如此一來,似乎不是她能完成的事情?!碧K合全看出皇帝區(qū)別對待千嬌與百媚,故而話里也暗暗將百媚撇清。
皇帝“嘶”了一聲,抬了抬手指,“那有沒有可能……”
“奴才愚鈍,請陛下賜教?!碧K合全趕忙俯首聆聽圣意。
“有沒有可能是她二人與制作綃服的商戶聯(lián)手構陷海氏?”
“陛下,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皇商是塊大肥肉,江南大族誰人不想分杯羹?倘若此事得到朝廷深究,總是能夠查出些名堂的?!碧K合全言下之意自然是指海氏這樣的大族可能有做一些不法之事。
“好像也不對,朕記得去年江寧府進獻的時候,其中有件皇袍,朕當時還夸其設計獨特,你不是替朕問過內務司,說是設計圖樣的,乃是織造府的親家商戶虞氏嗎?朕當時還嘉獎了。若說這次的織造,物件雖小,但是送入宮里的東西,沒道理不找信得住的商戶啊,如果這樣,難道虞家連自己的親家也要害?”皇帝難得說了一連串推斷,這樁事情仿佛瞬間變成了值得推理的公案,蘇合全知道圣上起了興致,不是為含冤者,而是想要搞清楚某些東西的興致。
蘇合全思忖了好一會兒,想好怎樣圓了圣上前后矛盾的話,順著皇帝的思路,緩緩陳述出自己的猜測:“或者,這虞家不知道是宮廷獻舞,想著只是常規(guī)綃服,于是順手在一些地方做了假?方才據(jù)傳,曹內侍看了,綃服并不是整體都摻假,在一些明顯部位還是以純鮫紗為主,比如胸部跟腰部,服飾整體勾連之處都用了替代品,如此一來,一件綃服可省下五到七成的成本,合起來就不是個小數(shù)目了。奴才這就去叫江南的人查查,虞家織造的其他貨品,還有確認此次織造的參與對象,畢竟只有六件贗品,另六件為真品,可能是出自兩家商戶之手。也許是另一家出了紕漏?!?p> “查查吧?!被实弁鲁鲞@三字,便起駕回宮了。
于是,內務司、宮人司、密查司連帶著典刑司等宮中各司紛紛介入此案。
當日下午,內務司有一婢女跟著宮中采辦出了宮,不過那婢女并沒有一直緊跟在采辦身邊,而是托口買些私人物品,混入了集市之中。
是夜,銀姬就寢前,照舊在窗邊望了望殿外?;迷浦?,這是主子的習慣,窗外的火樹銀花仿佛海國的城堡布景,但她總覺得,既然上面那位給自己下了死令看住銀姬,那么這位主子的每個舉動她都需要仔細留意,哪怕再慣常的舉動。
銀姬關上窗戶,假意扣上窗扣,然后吹了自己近身的燈盞,進了床帳,幻云也即刻吹滅寢殿的其他燭火,在內殿外側候著。次日醒來,幻云覺得昨夜休息得甚好,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易醒的,稍微有點風吹草動,立馬便能反應過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昏昏欲睡時,一道白影飄然而至,往窗里送入一股青煙,沒有掩鼻的她很快便沉睡了過去。大司祭進入內殿,用銀姬床前的海沙飾盤勾畫海文,與銀姬互通了消息。
早朝下朝后,永隆帝接見了西域的使節(jié)。二皇子生母早逝,西域汗王一直希望再結和親之好,但是沒有適齡的嫡親公主,這兩年索性便派人來求娶汗妃了。永隆帝的要求很高,宮中的和親嬪妃必須為異族嫡親,要么王姬長公主,要么國王嫡女姬,但若遠嫁異族,非王后之位,則不予考慮皇家嫡女。西域汗王王后尚在,永隆帝自然不愿皇女塞外和親。
西域使節(jié)在永隆帝面前又一次撲了空,而且還不得在朝中面見二皇子,以免落人口實,于是只得速速離宮侯旨,再過些日子,待中原皇帝想起來什么賞賜,或者給個什么空頭允諾,才好啟程返回塞外交差。
使節(jié)出宮時,二皇子只是在朝陽殿側的階梯上望了望,便轉身離開了。他到御花園里,閑庭信步,好似什么都不知道般,看著園里的花花草草,不經(jīng)意間停在西南角的假山后,喚女侍霖櫻呈了一舀香茗。他輕輕拂袖,將那香茗傾灑在層巒的山石間。
傍晚,幻云隨銀姬到御花園里散步,圍著園子從東走到西。銀姬看到假山上散落的香茗,心里默默念了一個字:鄉(xiāng)。
她知道,他思鄉(xiāng)了。
他知道,他的鄉(xiāng)不在這里。
他曾說,幼時,母妃帶他去過西域,后來,他也望過東海。
他對她說:大漠與大海,都比這中原要純粹。
鴻臚寺的禮賓宅邸既住有來朝的使節(jié),又住有覲見的外吏,主簿恰巧將進獻的官吏與西域的使節(jié)安排得很近。海黎在機緣巧合之下便與涼國使節(jié)長官圖木爾相識并且熟絡起來。平日里都在宅邸等待宮中詔令,有時間便相約著一起在都城內的坊市里逛逛,穿著便服,也不引人注目,仿佛是世家公子與西域胡商。
幾日下來,海黎已然適應了京都的衣食住行,卻遲遲未見帝令傳來,當日進獻時皇帝曾留他單獨聊了一炷香時間,因有要事急需處理,便叫他先出宮候著,說是隨后召見。他自認為皇帝對他印象很好,否則也不會如此說。海黎不知道的是,內務司海氏的眼線,一個名喚庭雀的婢女曾經(jīng)前往鴻臚寺試圖給他傳遞消息,他恰好不在宅邸,庭雀只得買通驛站的信差,往鴻臚寺遞了一封江寧家中寫給海協(xié)同的信,內容很簡單,似是家中婦人來信,信的末尾是一句疑問:江南女子更嬌還是江北女子更俏?
庭雀眼見信箋遞進了鴻臚寺,然后迅速離開,她又通過與海氏關聯(lián)的商鋪將另一封密信發(fā)往江南,事關重大為以防萬一,她依然選擇了含糊不清的表述,在信的末尾以一首律詩的方式藏了八字:“速聯(lián)千夫,細辨綃材”。然而這信卻被半道攔截了,庭雀自然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密查司的監(jiān)視之下,她更不知道的是,就連宮人司透露給她的消息也是有人故意放出,從而引她貿然出宮傳遞消息。
便是在這幾日之內,揚州城有一則驚天秘聞傳遍了大街小巷,說是前些日子江南往朝廷送了一批舞女,出自揚州城小秦淮,獻舞的領舞千嬌在臨行前遭遇了奸污,奸污犯乃江寧織造海清的兒子知府協(xié)同海黎。
千嬌離開揚州前曾經(jīng)紅著眼眶見過她的情郎阮文玉,說離開揚州之后每到一座城市落腳,都會按時寄信給他。她將一個清荷香包送給阮文玉,便跟著百媚趕路了。
百媚知道千嬌在香包里塞了一封小信,陳述了她出事的經(jīng)過,并且表明了她想要面圣申冤,如果此行遭遇不測,郎君千萬安好,如若郎君愿意同她共同面對,那就等她回家,如若不愿,便離開自己。
這一點恰好又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在千嬌抵達京都幾日之后,揚州城內的茶樓、酒肆、驛站,商鋪甚至風月場所,還有市集等地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談起了那個傳聞,而且描繪得越發(fā)顯得真實。
因為千嬌的情郎失蹤了。
于是就連路邊小飯棚里坐著的食客也開始談論:千嬌臨行前曾經(jīng)留給她的情郎書生阮文玉一份絕筆信,叫他在自己赴京時一旦失去聯(lián)系便拆開來看。據(jù)說千嬌在那信上寫明被海氏奸污一事,決意申冤,如果申冤順利,請郎君自行決定去留;如果申冤過程中遭到海氏報復,她將寧死不屈;如若失去音信則代表她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請郎君將她的遺言公布。
食客甲:“嘖嘖,好剛烈的江南女子啊……欸,可惜了,失了名節(jié),人怕是也保不住了?!?p> 食客乙:“我驚訝的是沒想到那阮文玉竟然真的替她做了,而且做得更加剛烈,不僅將真相公之于眾,而且還寫了嚴懲兇犯的檄文。一夜之間,城門,站口,衙門,菜市口等重要地點的告示欄全部貼滿了千嬌絕筆信和阮文玉文章的復拓本,這幾日下來傳得沸沸揚揚,揚州府已經(jīng)傳遍了,江寧府恐怕也是,那么整個江南人盡皆知是早晚的事情,再下來可就是傳回京都了,如果這樣,海氏真就難辦了?!?p> 食客丙:“欸,該說那阮文玉是專情呢還是大膽呢?一個想要考取功名的書生能做到這般,簡直是不要自己的前途了,他這么一鬧,開罪了海氏,怎么在江南立足啊,朝廷恐怕也混不了?!?p> 食客?。骸皩W涯前途盡毀是肯定的,現(xiàn)在更可怕的是,人都不知道哪兒去了,八成是被——”他放下筷子,做出了一個斜切的動作,“一個舞女跟一個書生的命在朝中權貴看來算什么呢?只是此事還是要看上面怎么處理,要是嚴查,海氏肯定是戴罪之身,否則千嬌和阮文玉斷不至于都失去了音信,若是不查,怕是又要變成無頭冤案了……”
事情的確很快就傳遍江南,并往更北和更南的方向傳去。然而那所謂的絕筆信與檄文,卻并非出自千嬌與阮文玉之手。揚州城最先知道千嬌被奸污一事的百姓都是從告示欄上看到的,人們稱那一夜為“告示欄之夜”,就在那夜之后,有阮文玉的鄰里傳言說次日上午見他收拾行李匆匆離家了,人們懷疑他是暫避風頭,可是幾日下來又都不見他現(xiàn)身,于是開始有人懷疑他可能被滅了口。
原本是一溫潤書生的阮文玉,此時此刻正扮作乞丐的模樣,尋找溜出揚州城的時機。那日上午帶著行李離開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在城郊跑貨運的同胞哥哥阮文青。兄長得了消息前去通知他,來得慌張還跌了一跤弄得滿身泥濘,于是更換了服飾并且順道收拾了此前落在他家中的衣物。兄長勸他速速離開揚州,這事恐怕不單是千嬌受辱這么簡單,否則怎會有人打著他的名義貼出千嬌的絕筆信跟他的檄文?如此看來更像是有人要借機做大此事,那么真實的知情人,命恐危在旦夕。
阮文青帶著行李出門,被鄰里看到背影,誤以為是阮文玉,而且他離去的方向正是城郊。阮文玉聽了兄長的勸,收拾好盤纏準備離開,卻聽到某些動靜,于是連忙換上兄長的破舊衣服,從側邊的狗洞逃走了。再之后,他便打扮做要飯的乞兒,打聽到“阮文玉”失蹤了的消息,他偷偷到市集里兄長常去運貨的兩個點,都未再看見其身影。
阮文玉心知不妙,想到那日上午家中的動靜,看來自己與兄長早就被盯梢了。很可能是哥哥被認作自己,出門之后被此事的幕后之人追殺,所以不知所蹤。阮文玉知道自己必須得迅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待到將來如若自己還能活著回來揚州,再去尋找兄長的下落,盡管他可能已然遇害。
晚間,阮文玉邊向城門的方向靠近,邊將這些天的所有細節(jié)全部串聯(lián)起來,心里有了一個大概的思路:先是千嬌遭人暗算,被奸污;然后是千嬌臨行前給自己留下荷包,里面做了簡單的解釋,并未要求自己替她繼續(xù)申冤;隨后,有人假借千嬌與自己的名義將此事公布,目標直指海氏。旁人不知情,自然一時看不出門道,可是自己知道聲討海氏的檄文不是自己寫的。雖然自己是文人但是也不傻,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這檄文一出傳到京都,官家必定大怒,自己根本不敢輕易寫出,除非到了不得不以死諫的地步。
幕后之人既然明言是“聲討海氏”,其所針對的必然就是海氏整個家族,回過頭來再去深思,千嬌一事的時機怎會這樣巧合?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那位海協(xié)同與千嬌都被人算計了!
至于千嬌臨行前送出的那只荷包,目前看來應該只有百媚知道,可是明明是告知信怎么就變成了偽造的絕筆信了?
阮文玉撫了撫懷中的荷包,拳了拳手,心道:所以要想查清此事,必須要盡快找到百媚。
死里逃生的他只能躲在暗處伺機行事,恐怕從今往后很長時間里都需要躲躲藏藏、亡命天涯了,他認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那地方現(xiàn)在有他需要找到的人,所以他也選擇逃往京都。
千嬌與阮文玉一事自然是先傳到江寧,海氏族人竭盡全力利用江南的關系想要壓下此事,但是密查司的快信早已傳回了京都。
最近這幾日,海清為了兒子的事情成日在外奔走,兒子的清白他肯定是相信無疑,他認為此事更像是那舞女千嬌與其情夫阮文玉串通一氣構陷海黎。只是他不明白,那二人究竟圖的是什么?一個女子通過自毀清白的方式索要清白?一個書生通過惹怒官家的檄文名聞天下么?若是如此,那可實在太荒唐了!
他也一直在留意京都方面的消息,但是遲遲沒能收到線報,他開始懷疑后面可能有更大的事情。虞夫人因為海黎的事情,最終下定決心將此前她與義兄的一些推測說了出來,但是考慮知道那些秘聞可能會被滅口,她只能把話說得很隱晦,告知親家這些年來大夏朝三番五次的吏政之變,最后倒下的恰恰都是原初的地方大族,他們有沒有罪,或許是有的,但也可能是莫須有之罪,一批大族倒臺,另一批家族取而代之,最終獲益者是誰?明面看不出來的事情,背面去看呢?他們的族人難道就沒有一個活口?難道就沒有一個喊冤?最后負責處理他們的是誰?喊冤的活口是不是都已經(jīng)沒了性命?
虞夫人與海清在書房密談時,窗檐邊有一婦人在偷聽,她是朱為鶯的貼身女嬤嬤,出自王氏,因她雙眼下眼瞼各有一顆膚色結節(jié)長在正中間,所以通常被喚為“王瞼”,如此貌相自是兇惡。別家都是男打女,只有她家是女揍男,最后丈夫實在忍不住寧可拼了性命也要跟她和離,于是她就出來替朱為鶯辦事了。跟在朱為鶯身邊時間久了,她就學會將歹毒藏在心間,平日里有專門的小婢女給她上慈眉善目的妝容。
王瞼聽完了全部對話,立馬前往客房向朱為鶯匯報。
“她真是這么說?”朱為鶯端坐在桌前,正在吃茶,聽到王瞼的匯報,感到有些吃驚。
王瞼點點頭,連帶著下眼瞼也動了動,“是啊,總召,那虞家的婦人就是這樣說的,提醒海清要提防咱們!這是她最后著重說的話。您說,她究竟是怎個意思?莫不是虞家知道了什么?難道是鮫綃的事情?”
朱為鶯放下茶杯,杯具發(fā)出一聲脆響。
“如果是鮫綃的事情,虞家織場恐怕現(xiàn)在就得即刻退掉訂單,然后關門清貨了。派去盯梢的人回復,虞老爺尚未發(fā)現(xiàn)端倪。至于虞夫人是如何懷疑我們的問題,想來還是因為那日我們追查的醫(yī)師鄧棋,自打他潛入虞家之后,就再也沒有現(xiàn)身過了,前幾日派人夜間探察,也沒有發(fā)現(xiàn)鄧棋的身影,我懷疑,那人恐怕已經(jīng)離開江寧了?!?p> “那人究竟知道些什么?為何能夠如此警覺?竟然在我們剛查到他就立刻嗅出了危險氣息?原以為他只是躲藏,現(xiàn)在卻下落不明。他到底跟虞家說了什么,才讓虞夫人如此與海清說?”王瞼將自己的疑惑盡數(shù)道來,下眼瞼中央的膚色節(jié)點顫啊顫。
朱為鶯隨手拿了桌上一塊芙蓉糕,掰了一半,將其中一半放在手心一點點捏碎,捏碎了一半,散在手掌間,王瞼趕緊拿了渣斗盛著,朱為鶯又開始捏另一半,仍是一點點捏碎,整個過程面色平靜,毫無波瀾,不過卻說出了一大段話來:“單從農夫柴氏那日在醫(yī)堂里復述鄧棋詢問他經(jīng)過、為他所做治療來看,鄧棋確實知道他中毒了所以在為他排毒,可是鄧棋是如何覺察出有人在用毒,要知道我們醫(yī)堂的毒藥,脈象與體表甚至血液都一時難以查驗。再從剛才你說虞夫人對海清的提醒來看,一個商戶家不問世事的持家婦人,與我?guī)缀鯖]有正面交鋒、與托圾也幾乎沒有可以關聯(lián)到的地方,卻說出了這樣的話語——假如她早就對我有所提防,那么一開始她就一定會竭力阻止我入住海府。由此可見,必定是前些日子失蹤的鄧棋告知了她一些自己的揣測,讓她對我的到來、對托圾分號的開幕產(chǎn)生了懷疑。我們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鄧棋猜到了幾分,些許也只是因為過往的診療經(jīng)歷加上我們的動向而自相關聯(lián)。我想,以鄧棋的水平,雖然未必能夠破毒,但是只要他活著,就有法子緩解這毒。如果他遇見更多中此毒者,順著中毒者的飲食起居查下去,早晚都會更進一步查到我們內部的某些機密。傳我令,各分號全部密切注意江南籍醫(yī)師,并將鄧棋的畫像發(fā)往各地的暗探,細細查找,寧可錯殺也絕不可放過任何可疑之人。”
王瞼小心翼翼將另一半渣滓收進了渣斗,點頭表示得令,然后又開口問道:“那虞家呢?”
“為了以防萬一,跟鄧棋相關的人都要殺掉。既然虞凌氏乃鄧棋義妹,虞家必滅?!敝鞛辁L站起身來,抖了抖衣服上殘留的糕點碎屑?!皬默F(xiàn)在開始,暗中用藥,到大案掀開之時,虞家想開口也沒有活口可開了?!?p> 王瞼領命出門,朱為鶯對著關閉的房門自言自語般淡淡道:“我們不知道他們知道我們有多深,哪怕是分毫,只要我們知道他們知道了,那就絕不能留有任何活口?!?p> 她繞有深意地看向窗外透進的微弱天光,將手邊的燭光吹滅。“殺光為止。”
虞夫人回到家中之后,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拿給兩個女兒,叫她們改扮裝束,從密道出去,連夜離開江寧府。虞沉音卻拒絕了,她決不相信海黎會做奸污之事,她認為事出有因,其因為詐。她已經(jīng)先后寫了三封家書緊急寄往京都,不到萬不得已,她都要等他回來。虞沉畫見阿姊不走,于是也便拒絕獨自離開家中,堅持要走一起走。虞夫人無奈,只好央求自己的夫君虞老爺盡快結清此次供貨,為避難早做準備。同時,她寫信給海港那邊的奶娘,叫奶娘帶著珠兒住在靠近碼頭的地方,如若真出了什么岔子,帶著老家的錢財立刻登船出海,無論北上南下,只要離開江南就好。
此夜無眠,挑夜燈的可不止江寧的海府與虞家,遠在京都上陽皇宮的永隆帝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仔細想想究竟應該怎樣處理此事,怎樣處理一件越鬧越大的事情,而且這件事情還牽涉出造假與走私的大案,這可是欺上瞞下,欺君罔上而又欺詐百姓的大罪啊,如若案情全部屬實,首謀者皆為海氏,那么海清海黎這對父子幾個腦袋都不夠掉。
這些日子的調查結果紛紛匯總,呈到皇帝的寢殿。在龍宸殿的前堂處理政務,是永隆帝的習慣,既無人能夠打擾,又方便隨時休息。
蘇合全點燃了一只香爐,那是西域進宮的雙耳盤龍爐,設計得別致,用起來也一舉兩得,隨著淡淡的香氣飄出,微微的暖氣也生了出來。
皇帝看著案幾上的牒文,一樣一樣察看下來,神情越來越嚴肅?!昂J显诮系膭萘?,在京都的經(jīng)營,朕都可以理解,但是在朕的行宮里竟還敢安插暗探!”
“陛下息怒,典刑司已將那婢女索拿,聽候發(fā)落。”蘇合察鞠禮奉茶。
“瞧瞧寫給海黎的信,如此明顯地提醒他千嬌一事,看來此事并非虛言。呵,江南的女子更嬌還是江北的女子更俏?”皇帝看一眼蘇合全,就是這一眼讓蘇合全都不由得趕緊屏息?!疤K合全,你怎么看?”
他知道皇帝這看似開玩笑的發(fā)問實則掩藏了很深的怒意,皇帝此時所說的,比起控告海氏最嚴重的欺君罪、走私罪、造假罪,已是最輕的罪名了。就連蘇合全自己都嚇得不輕,不過數(shù)日之間密查司便搜集了海氏如此多的罪行,每一項都罪證確鑿。
涂山希未
目測男主角要再次出場了……名字也很好聽呦……